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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中國]-琴弦封喉:蛞蝓先生 | 長路專欄:星火杯優(yōu)秀作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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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和一位蛞蝓說話。

注意,不是一“個”,一“條“,或者一”只“,而是一”位“。當(dāng)然,如果愿意多花幾秒精力,把”位“寫成”蟲立“才是最正確的。這篇文章不能給蛞蝓先生看到,我因為疏懶犯了很多他不能容忍的文辭錯誤。

蛞蝓先生閉著眼睛,嘴里啜吸著汽水,時不時有氣無力地晃蕩一下杯子,氣泡帶著呲呲聲從水中溢出。我對這種聲音非常敏感,每當(dāng)它輕輕一下叮在我耳朵上時,我都能感到一股電流傳遍全身。我和蛞蝓先生剛剛結(jié)束了一段久違又見面時漫無邊際的閑扯,實話實說,他現(xiàn)在的嗓音和姿態(tài)讓我感到一絲絲反胃,比起聽他絮絮叨叨,我更想靜靜地聽汽水的聲響。

“我準(zhǔn)備去復(fù)原?!膀因跸壬炖镆琅f慢慢啜吸著飲料,他這含糊的、混雜著粘液流動的聲音是從一個粘在脖子上的合成器里傳出的。

我皺了皺眉頭,伸出右手從桌上拿起他之前遞給我的身份證件,照片欄里一只三維的蛞蝓正在旋轉(zhuǎn)著,好讓人看清它各個角度的細節(jié)。

大約10年前,零,他們稱“他”為零,掀起了轟轟烈烈的自我物種身份認知運動。某一天,零和往常一樣在橋洞的床(如果那能夠被稱為一張床)上醒來,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是一位狗——文明歷史上的第一“位”狗。他從橋洞中走出,開始向世人散布他的智慧。

如果不出意外,當(dāng)天晚上的的新聞熱搜便是這件事情最大也是最后的波瀾,第二天的太陽升起時,便不會有人記得零是一位狗了。

“他是純粹的瘋子?!庇腥藭@樣說。

“我們得要正視一些問題,我們的法律和政策對狗的重視已經(jīng)超過對他這樣的人了?!绷硪恍┤藭@樣說。

類似的爭論從上一次到下一次,換湯不換藥。

但是這次,這些評論員們按部就班的稿子被事情的發(fā)展打進了廢紙簍里。人們涌上了街頭,高聲呼喊著支持零。英雄通常需要畫像,但顯然,支持者們不能把零的人臉打印出來并傳播,那違背了運動的主張;支持者們也不能畫一只狗上去,零對自己狗的形象尚未確認過。于是,他們用一個大大的圈來代表零。后來,零因為這個符號被支持者們稱為了零。

零和最早的支持者們可能不會想到,這場運動最終使議會修改了法律,授予了他們最渴望的權(quán)利——自定義形象權(quán)。這批有著不同于“智人種”的自我物種身份認知的“人”一生有一次機會,將自定義的物種形象提交給政府相關(guān)部門,不過必須得要是目前登記在冊的動物,并且要和數(shù)據(jù)庫中已有的其他“人”的形象有足夠的區(qū)分度。

零和支持者們獲得了新的身份證件,所有出現(xiàn)他們照片的地方,都將使用他們自定義的形象。

“你身份證……“

“證書?!膀因跸壬驍嗔宋?。

我放下證書揉了一下左臂,想要掩飾我的尷尬和慌亂。是的,和蛞蝓先生面對面的時候不能犯這樣的禮儀錯誤。“身份證件“四個字中有兩個單人旁的字,是蛞蝓先生禁忌的詞匯。這種時候我難免會在心里抱怨:他可以把我稱呼的“你”理解成“蟲爾”,為什么不能把“身份證件”想成是“身‘蟲分’證‘蟲牛’”呢?

“你證書上這樣子……你想從哪里下手?”

“眼球,我想先把眼球摘了?!彬因跸壬犻_了他一直閉著的眼睛,朝天翻了個白眼,流露出滿是厭惡的神色,接著又緊緊閉上了,“上下眼皮完全合到一塊兒,眼角的地方弄一個針孔攝影機,眼球空出來的地方塞個輸感器。這樣我就可以切底告別這兩個討厭的窟窿了?!?/p>

跟上蛞蝓先生說話頗有些費力,為了回避開單人旁和雙人旁的字,他會用盡各種方法,上次見他時他還不是這樣的。

“還有皮膚,全身的替換我負擔(dān)不起,我想把手上皮膚換了。我看OSF新出了一款冒水的皮膚,雖然那是魚皮膚?!?/p>

十分鐘前見面時我還和蛞蝓先生握了手,想到下次握手時觸摸到的就是滑膩膩的東西,我的右手不禁抖動了一下。也就是在這時,我發(fā)現(xiàn)水吧的音樂停了。

這是一家主要面向蛞蝓先生這樣的群體的水吧。里面光線昏暗,只能勉強看清桌對面的樣貌??諝獾故菢O其潔凈,蛞蝓先生這樣的“人”們不少會聲稱有區(qū)別于普通人的無法接受的味道,水吧必須要在這種環(huán)節(jié)照顧好客戶的情緒。半空著亮著不少方形的光塊,那是一種面具式屏幕,可以捕捉屏幕下“人”臉上的表情轉(zhuǎn)換成用戶想要的樣子顯示出來。相比起手術(shù)、或者是那種戴在脖子上可以在整個腦袋周圍投影出一個三維頭像的iScarf,這種屏幕是這家水吧客戶能負擔(dān)得起的地攤貨。

水吧的服務(wù)員便是一位戴著這種屏幕的貓,現(xiàn)在他的屏幕上只能看到一對發(fā)著幽幽綠光的貓眼。我本想沖他招招手叫他過來商量一下音樂的事情,隨即我想到了更好的主意。

“恭喜啊,你已經(jīng)戴了五年屏幕了,終于可以扔掉這玩意兒了。這種時候你應(yīng)該聽一首十三?!?/p>

蛞蝓先生搖了搖頭,看上去憂心忡忡,喝了幾口汽水后(天啊,在安靜的環(huán)境中汽水的聲音太明顯了)他又歪了一下脖子,那是他表示同意的動作。隨機,他仰了仰頭,將合成器音響調(diào)大:“服務(wù)員,快放十三的《里面的臉》,別讓這兒這么安靜?!?/p>

音樂響起,他點了點頭,調(diào)小了合成器音量,對我說:“十三……我不喜歡……呃不,我沒有以前那么喜歡他了。”

我愣住了,腦海里回想起想起了蛞蝓先生將十三視作生命的全部的那段日子。

我知道十三對蛞蝓先生這樣的人們意味著什么,他是他們中的一位英雄。

所有出現(xiàn)他們形象的地方,都將使用他們自定義的形象。

除了他們自己的臉上。

十三是第十四個被政府認可了自定義形象的人,他是一位蘇格蘭牧羊犬。相比起其他無名的早期支持者,十三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頗有名氣的歌手,在這場運動中推出的歌曲《里面的臉》更是將他推上了流行音樂的頭把交椅。在獲得了新形象后的第二年,十三宣布,將通過手術(shù)將自己的面部形象向證書上靠近。

“我生來就是一位蘇格蘭牧羊犬,我想復(fù)原我本來的面貌?!?/p>

手術(shù)在一家私人整容醫(yī)院完成,當(dāng)十三在媒體的長槍短炮前摘下頭上全部繃帶時,所有熒幕前的人——不管是支持、反對甚至是極端厭惡者,都不得不承認,那是一張出乎意料的好看的臉。這家整容醫(yī)院后來就成了專門提供這類服務(wù)的OSF(Outstanding Superficial Feature)公司。

零和十三的后繼者們把這類手術(shù)稱為復(fù)原。

回過神來時,蛞蝓先生已經(jīng)說到了一半?!啊璒SF開出的價格太高了,我一直只能帶著面具和聲音合成器,最近才攢夠餓了一點錢。而且,你知道,蛞蝓,我這樣的族群很少,OSF沒什么現(xiàn)成的套餐。除了眼球和手,我想把耳朵拉一下,細細長長,OSF的價目表上這部分很便宜,就當(dāng)順帶吧。然后,我想,就算是復(fù)原了吧?!闭f完他嘆了口氣。

“放心,所有人都可以一眼看出來你是一位蛞蝓。”我安慰他說。

蛞蝓先生并沒有領(lǐng)我的情,他嘟噥道(這使得他嗓音中的黏液流動的聲音更顯著了):“你可能還不知道,我在的城市已經(jīng)覺得不進行復(fù)原就算不得物種認同。有些沒素質(zhì)的智人會假意去搞個認證,單純?yōu)榱撕猛?,然后戴著面具屏幕做出一些出格的舉動,敗壞了我們的名聲。那里思想前進得快,但是矛盾也更激烈。原來我想再攢幾年錢一次性多做幾項手術(shù),那會便宜不少。我覺得我的舉止和嚴謹?shù)挠迷~本該足以證明我的立場,但現(xiàn)在只能這樣了。”

我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低頭看向他放在旁邊椅子上的公文包:“那你這次這么遠跑來這座小城是因為……”

蛞蝓先生順著我的目光轉(zhuǎn)頭,拍了拍自己的包,說道:“我在給他們打工,‘全新自定義’那群人,他們要求將植物也納入可自定義認同的范疇,植物能思考嗎?就在昨天我新拿到的組織綱領(lǐng)和專單里面,你猜咋樣?都已經(jīng)有非生命的自我認同了,好家伙。不管怎樣,現(xiàn)在他們聲音夠大,又才剛起步,缺人,我?guī)退麄冃麄?,他們寸我工資?!?/p>

我好氣又好笑,蛞蝓那原始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也不可能思考啊。

“出差的工資更高一點。手術(shù)幾乎掏光了我的家底,在你們城市跑完,手術(shù)后的一兩個月我就能有著落了?!?/p>

“那可能有些難度,這里的議題遠遠跟不上你們。現(xiàn)在這兒才剛開始爭論克制型異物種認同到底存不存在。”我笑道。

蛞蝓先生忍不住挑了一下眉,不知道去除眼球后,這部分會不會保留。他用明顯有些生氣的口吻說道:“你是說刻意把自己的物種特點藏起來,不想被知道自己有不同于智人的物種認同的那種貨色嗎?在我們那兒連這個名詞都還沒被取,這種貨色就被批臭了,智人壓迫下的受虐狂而已?!?/p>

“咳,這里的智人沒有在說你?!币娢疑裆粚?,蛞蝓先生連忙又補充了一句。

這時,蛞蝓先生的手機響了,他接了電話,低聲交流了一會兒。掛了之后,他告訴我,組織上同行的人在催他去干活了,語氣中滿是遺憾,畢竟和舊友相逢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我和他站起身,走出水吧,在夜晚的寒風(fēng)中,我們準(zhǔn)備道別。蛞蝓先生抬起手想拍拍我的肩,但我提前抓住了他的手,用力地握了一下。

“我希望可以快點握到全新的它。”我說。

“我會盡早來見你。”蛞蝓先生說。

耳邊風(fēng)呼呼作響,蛞蝓先生一瘸一拐走遠了,那是他那兩層高的用木架、鐵皮和碎磚拼湊起來的房子垮掉時壓壞的。我以前勸過他有錢了先修復(fù)一下受傷的腿,他表示那并非是蛞蝓的一部分。那一天,還是智人種的蛞蝓先生從屋頂摔了下來,萬幸只瘸了一條腿,但是他的孩子被壓在了兩層樓的碎塊之下,作為非法滯留區(qū)的一戶,政府不會管那兒發(fā)生的事情;那一天,鄰居們都歡喜的跑進城里看第一次上街做狗狀的零的熱鬧,沒有人來幫他。

據(jù)說,他的孩子在快要發(fā)不出求救的聲音時,他祈禱能發(fā)生奇跡讓孩子出來,最后,他只看到幾只蛞蝓從縫隙中爬了出來。

這時風(fēng)更大了,吹在我身上發(fā)出呼啦啦的聲音。我一下緊張起來,捂緊衣服趕快離開。

哦是的,或許你已經(jīng)猜到了,汽水的聲響會讓我渾身顫抖;在沒有音樂的水吧里,只要我做比較大的動作,你就會聽見氣泡的聲響從我皮膚下面?zhèn)鱽?,蛞蝓先生要是真的拍到我,他可能會無意觸及我部分硬邦邦的皮膚,這些是我在黑市做的廉價“復(fù)原”;當(dāng)蛞蝓先生對植物和非生命認同流露嘲諷時,我有些生氣;而蛞蝓先生對“克制型異物種認同”橫加批判時,我更是差點沒忍住,盡管他以為我是在反對他對智人種不加區(qū)分的批評。

我們還沒有得到政府的認同,甚至知曉我們存在的人還微乎其微。我伸手進口袋里,握住了我自己做的新身份證件,照片欄里旋轉(zhuǎn)著的是一聽可樂。

你想聽我的故事?免了免了,我們都是同一個故事。

(本文獲第三屆星火杯全國高??苹寐?lián)合征文大賽二等獎)

作者簡介:琴弦封喉,筆名取自遠古的三體同人歌曲《三體賦》,當(dāng)年只覺得夠中二夠有意境,便取來做網(wǎng)名。慢慢的,我發(fā)現(xiàn)這個名字中格外的含義,我希望我的思考、我寫下的句子也能如封喉的琴弦般冷冽而直擊要害,當(dāng)然現(xiàn)在我還遠遠達不到這個目標(biāo)。與諸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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