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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中國]-【小說】晉陽三尺雪(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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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智子 于 2017-2-5 11:42 編輯

作者:張冉

趙大領(lǐng)著兵丁沖進宣仁坊的時候,朱大鯀正在屋里上網(wǎng),他若有點與官府斗智斗勇的經(jīng)驗一定會更早發(fā)現(xiàn)端倪,把這出戲演得更像一點。這時是未時三刻,午飯已畢,晚飯還早,自然是宣仁坊里眾青樓生意正好的時候,脂粉香氣被陽光曬得漫空蒸騰,紅紅綠綠的帕子耀花游人眼睛。隔著兩堵墻,西街對面的平康坊傳來陣陣絲竹之聲,教坊官妓們半遮半掩地向達官貴人賣弄技藝;而宣仁坊里的姐妹們對隔壁同行不屑一顧,認(rèn)為那純屬脫褲子放屁,反正最終結(jié)果都是要把床搞得嘎吱嘎吱響,喝酒劃拳助興則可,吹拉彈唱何苦來哉?總之宣仁坊的白天從不缺少吵吵鬧鬧的討價還價聲、劃拳行令聲和嘎吱嘎吱搖床聲,這種喧鬧成為了某種特色,以至于宣仁坊居民偶爾夜宿他處,會覺得整個晉陽城都毫無生氣,實在是安靜得莫名其妙。

趙大穿著薄底快靴的腳剛一踏進坊門,恭候在門邊的坊正就感覺到今時不同往日,必有大事發(fā)生。趙大每個月要來宣仁坊三四次,帶著兩個面黃肌瘦的廣陽娃娃兵,哪次不是咋呼著來、吆喝著走、嚷得嗓子出血才對得起每個月的那點巡檢例錢。而這一回,他居然悄無聲息地溜進門來,沖坊正打了幾個唯有自己看得懂的手勢,領(lǐng)著兩個娃娃兵貼著墻根躡手躡腳向北摸去,“虞侯呵,虞侯!”坊正踉踉蹌蹌追在后面,雙手胡亂搖擺,“這是做什么!嚇煞某家了!何不停下歇歇腳、用一碗羹湯,無論要錢要人,應(yīng)允你就是了……”

“閉嘴!”趙大瞪起一雙大眼,壓低聲音道,“靠墻站!好好說話!有縣衙公文在此,說什么也沒用!”

坊正嚇得一跌,扶著墻站住,看趙大帶著人鬼鬼祟祟走遠。他哆哆嗦嗦拽過身旁一個小孩,“告訴六娘,快收,快收!”流著清鼻涕的小孩點點頭,一溜煙跑沒了影,半炷香時間不到,宣仁坊的十三家青樓噼里啪啦扣上了兩百四十塊窗板,討價聲、劃拳聲和搖床聲消失得無影無蹤,誰家孩子哇哇大哭起來,緊接著響起一個止啼的響亮耳光。眾多衣冠凌亂的恩客從青樓后院跳墻逃走,如一群受驚的耗子灰溜溜鉆出坊墻的破洞,消失在晉陽城的大街小巷。一只烏鴉飛過,守衛(wèi)坊門的兵丁拉開弓瞄準(zhǔn),右手一摸,發(fā)覺箭壺里一支羽箭都沒有,于是悻悻地放松弓弦。生牛皮的弓弦反彈發(fā)出“嘣”的一聲輕響,把兵丁嚇了一跳,他才發(fā)現(xiàn)四周已經(jīng)萬籟俱寂,這點微弱的響聲居然比夜里的更鼓還要驚人。

下午時分最熱鬧的宣仁坊變得比宵禁時候還要安靜,作為該坊十年零四個月的老居民,朱大鯀對此毫無察覺,只能說是愚鈍至極。趙大一腳踹開屋門的時候,他愕然回頭,才驚覺到了表演的時刻,于是大叫一聲,抄起盛著半杯熱水的陶杯砸在趙大腦門上,接著一使勁把案幾掀翻,字箕里的活字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爸齑篚叄 壁w大捂著額頭厲聲喝道,“海捕公文在此!若不……”他的話沒說完,一把活字就灑了過來,這種膠泥燒制的活字又硬又脆,砸在身上生疼,落在地上碎成粉末,趙大躲了兩下,屋里升起一陣黃煙。

“捉我,休想!”朱大鯀左右開弓丟出活字阻住敵人,轉(zhuǎn)身推開南窗想往外跑,這時一個廣陽兵舉著鐵鏈從黃霧里沖了出來,朱大鯀飛起一腳,踢得這童子兵凌空打了兩個旋兒“啪”地貼在墻上,鐵鏈撒手落地,當(dāng)下鼻血與眼淚齊飛。趙大們幾人還在屋里瞎摸,朱大鯀已經(jīng)縱身跳出窗外,眼前是一片無遮無擋的花花世界,這時候他忽然一拍腦門,想起宣徽使的話來,“要被捕,又不能易被捕;要拒捕,又不能不被捕;欲語還休,欲就還迎,三分做戲,七分碰巧,這其中的分寸,你可一定要拿捏好了?!?/p>

“拿捏,拿你奶奶,捏你奶奶……”朱大鯀把心一橫,向前跑了兩步,左腳凌空一絆右腳,“啊呀”慘叫著撲倒在地,整個人結(jié)結(jié)實實拍在地面上,“啪!”震得院里水缸都晃了三晃。

趙大聽到動靜從屋里沖了出來,一見這情景,捂著腦袋大笑道:“讓你跑,給我鎖上!帶回縣衙,罪證一并帶走!”

流著鼻血的廣陽兵走出屋子,嚎啕大哭道:“大郎!那一笸籮泥塊兒都讓他砸碎了,還有什么罪證?咱這下見了紅,晚上得吃白面才行!咱媽說了跟你當(dāng)兵有饅頭吃,這都倆月了連根饅頭毛都沒看見!現(xiàn)在被困在城里,想回也回不去,不知道咱媽咱爹還活著不,這日子過得有啥求意思!”

“沒腦子!活字雖然毀了,網(wǎng)線不是還在嗎?拿剪刀把網(wǎng)線剪走回去結(jié)案!”趙大罵道,“只要這案子能辦下來,別說吃饅頭,每天食肉糜都行!……出息!”

小人物的命運往往由大人物一句話決定。

那天是六月初六,季夏初伏,北地的太陽明晃晃掛在天上,曬得滿街楊柳蔫頭耷腦,明明沒有一絲風(fēng),卻忽然平地升起一個小旋風(fēng),從街頭掃到街尾,讓久未掃灑的路面塵土飛揚。馬軍都指揮使郭萬超駕車出了蒞武坊,沿著南門正街行了小半個時辰,他是個素愛自夸自耀的人,自然高高坐在車頭,踩下踏板讓車子發(fā)出最大的響聲。這臺車子是東城別院最新出品的型號,寬五尺、高六尺四寸、長一丈零兩尺,四面出檐,兩門對掩,車廂以陳年紫棗木筑成,飾以金線石榴卷蔓紋,氣勢雄渾,制造考究,最基礎(chǔ)的型號售價銅錢二十千,這樣的車除了郭萬超此等人物,整個晉陽城還有幾人駕得起?

四只煙囪突突冒著黑煙,車輪在黃土夯實的地面上不停彈跳,郭萬超本意橫眉冷目睥睨過市,卻因為震動太厲害而被路人看成在不斷點頭致意,不斷有人停下來稽首還禮,口稱“都指揮使”,郭萬超只能打個哈哈,擺手而過。車子后面那個煮著熱水的大鼎——就算東城別院的人講得天花亂墜,他還是對這臺怪車滿頭霧水,據(jù)說煮沸熱水的是猛火油,他知道猛火油是從東南吳地傳來的玩意兒,見火而燃,遇水更烈,城防軍用此把攻城者燙得哇哇叫,這玩意兒把水煮沸,車子不知怎的就走了起來,這又是什么道理?——正發(fā)出轟隆轟隆的吼聲,身上穿的兩襠鎧被背后的熱氣烤得火燙,頭上戴的銀兜鍪須用手扶住,否則走不出多遠就被震得滑落下來遮住眼睛,馬軍都指揮使有苦自知,心中暗自懊惱不該坐上駕駛席,好在目的地已經(jīng)不遠,于是取出黑鏡戴在鼻梁上,滿臉油汗地馳過街巷。

車子向左轉(zhuǎn)彎,前面就是襲慶坊的大門,盡管現(xiàn)在是禮壞樂崩、上下亂法的時節(jié),坊墻早已千瘡百孔,根本沒人老老實實從坊門進出,但郭萬超覺得當(dāng)大官的總該有點當(dāng)大官的做派,若沒有人前呼后擁,實在不像個樣子。他停在坊門等了半天,不光坊正沒有出現(xiàn),連守門的衛(wèi)士也不知道藏在哪里偷偷打盹,滿街的秦槐漢柏遮出一片陰涼地,唯獨坊門處光禿禿的露著日頭,沒一會兒就曬得郭萬超心慌氣短汗如雨下,“衛(wèi)軍!”他喊了兩聲,不見回音,連狗叫聲都沒有一處,于是怒氣沖沖跳下車來大踏步走進襲慶坊。坊門南邊就是宣徽使馬峰的宅子,郭萬超也不給門房遞帖子,一把將門推開風(fēng)風(fēng)火火沖進院子,繞過正房,到了后院,大喝一聲:“抓反賊的來啦!”

屋里立刻一陣雞飛狗跳,霎時間前窗后窗都被踹飛,五六個衣冠文士奪路而出,連滾帶爬跌成一團?!鞍パ?,都指揮使!”大腹便便的老馬峰偷偷拉開門縫一瞧,立刻拍拍心口喊了聲皇天后土,“切不可再開這種玩笑了!各位各位,都請回屋吧,是都指揮使來了,不怕不怕!”老頭剛才嚇得璞頭都跌了,披著一頭白發(fā),看得郭萬超又氣又樂,冷笑道:“這點膽子還敢謀反,哼哼……”

“哎呀,這話怎么說的?”老馬峰又嚇了一跳,連忙小跑過來攀住郭萬超的手臂往屋里拉,“雖然沒有旁人,也須當(dāng)心隔墻有耳……”

一行人回到屋里,驚魂未定地各自落座,將破破爛爛的窗欞湊合掩上,又把門閂插牢。馬峰拉郭萬超往胡床上坐,郭萬超只是大咧咧立在屋子中間,他不是不想坐,只是為了威風(fēng)穿上這前朝遺物的兩襠鎧,一路上顛得差點連兩顆晃悠悠的外腎都磨破。老馬峰戴上璞頭,抓一抓花白胡子,介紹道:“郭都指揮使諸位在朝堂上都見過了,此次若成事,必須有他的助力,所以以密信請他前來……”

一位極瘦極高的黃袍文士開口道:“都指揮使臉上的黑鏡子是什么來頭?是瞧不起我們,想要自塞雙目嗎?”

“啊哈,就等你們問。”郭萬超不以為忤地摘下黑鏡,“這可是東城別院的新玩意兒,稱作‘雷朋’,戴上后依然可以視物,卻不覺太陽耀目,是個好玩意兒!”

“‘雷朋’二字何解?”黃袍人追問道。

郭萬超抖抖袖子,又取出一件烏木桿子、黃銅嘴的小擺設(shè),得意洋洋道:“因為這玩意能發(fā)出精光耀人雙眼,在夜里能照百步,東城別院沒有命名,我稱之為‘電友’,亦即電光之友。黑鏡既然可以防光照,由‘電友’而‘雷朋’,兩下合契,天然一對,哈哈哈……”

“奇技淫巧!”另一名白袍文士喝道,一邊用袖子擦著臉上的血,方才跑得焦急,一跤跌破了額頭,把白凈無毛的秀才變成了紅臉的漢子,“自從東城別院建立以來,大漢風(fēng)氣每況日下,圍城數(shù)月,人心惶惶,汝輩卻還沉淫于這些、這些、這些……”

馬峰連忙扯著文士的衣袖打圓場:“十三兄,十三兄,且息雷霆之怒,大人大量,先談?wù)?!”老頭在屋里轉(zhuǎn)悠一圈拉起簾子把窗縫仔細遮好,痰嗽一聲,從袖中取出三寸見方的竹簾紙向眾人一展,只見紙上蠅頭小楷洋洋灑灑數(shù)千言。

“咳咳。”清清嗓子,馬峰低聲念道,“(廣運)六年六月,大漢暗弱,十二州烽煙四起,人丁不足四萬戶,百戶農(nóng)戶不能瞻一甲士,天旱河澇,田干井闌,倉廩空乏。然北貢契丹,南拒強宋,歲不敷出,民無糧,官無餉,道有餓殍,馬無暮草,國貧民賤,河?xùn)|苦甚!大漢苦甚!”

念到這里,一屋子文士同時嘆了一聲“苦”,又同時叫了一聲“好”。唯獨郭萬超把眼一瞪,“酸了吧唧地念什么吶!把話說明白點!”

馬峰掏出錦帕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珠,“是的是的,這篇檄文就不再念了。都指揮使,宋軍圍城這么久,大漢早是強弩之末,宋主趙光義是個狠毒的人,他詔書說‘河?xùn)|久諱王命,肆行不道,虐治萬民。為天下計,為黎庶計,朕當(dāng)自討之,以謝天下’。君不見吳越王錢弘俶自獻封疆于宋,被封為淮海國王;泉、漳之主陳洪進兵臨城下之后才獻泉、漳兩郡及所轄十四縣,宋主賜就詔封為區(qū)區(qū)武寧軍節(jié)度使;如今晉陽圍城已逾旬月,宋主暴跳如雷,此事已無法善終,一旦城破,非但皇帝沒得宋官可做,全城的百姓也必遭遷怒!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指揮使,莫使黎民涂炭,黎民涂炭??!”

郭萬超道:“要說實在的,我們武官也一個半月沒支餉了,小兵成天餓得嗷嗷叫。你們的意思是劉繼元小皇帝的江山肯定坐不住,不如出去干脆投降宋兵,是這個意思嗎?”

此言一出滿座大嘩,文士們憤怒地離席而起破口大罵,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的話翻來覆去說了八十多遍,馬峰嚇得渾身哆嗦,“諸君!諸君!隔墻有耳,隔墻有耳啊……”待屋里安靜了點,老頭駝著背搓著手道,“都指揮使,我輩并非不忠不孝之人,只是君不君,臣不臣,皇帝遇事不明,只能僭越了!第一,城破被宋兵屠戮;第二,遼兵大軍來到,驅(qū)走宋兵,大漢徹底淪為契丹屬地;第三,開城降宋,保全晉陽城八千六百戶、一萬兩千軍的性命,留存漢室血脈。該如何選,指揮使心中應(yīng)該也有分寸!宋國終歸是漢人,遼國是韃靼契丹,奴遼不如降宋,就算背上千古罵名也不能淪為遼狗!”

聽完這席話,郭萬超倒是對老頭另眼相看,“好?!彼羝鹨粋€大拇指,“宣徽使是條有氣節(jié)的好漢子,投降都投得這么義正言辭。說說看要怎么辦,我好好聽著?!?/p>

“好好?!瘪R峰示意大家都坐下,“十年前宋主趙匡胤伐漢時老夫曾與建雄軍節(jié)度使楊業(yè)聯(lián)名上疏懇請我主投宋,但挨了頓鞭子被趕出朝堂,如今皇帝天天飲宴升平不問朝中事,正是我們行事的好時機。我已密信聯(lián)絡(luò)宋軍云州觀察使郭進,只要都指揮使開大廈門、延廈門、沙河門,宋軍自會在西龍門砦設(shè)臺納降?!?/p>

“劉繼元小皇帝怎么辦?”郭萬超問。

“大勢已去的事后,自當(dāng)出降?!瘪R峰答道。

“罷了。但你們沒想到最重要的問題嗎?東城別院那關(guān)可怎么過?”郭萬超環(huán)視在座諸人,“現(xiàn)在東西城城墻、九門六砦都有東城別院的人手,他們掌握著守城機關(guān),只要東城那位王爺不降,即便開了城門宋兵也進不來??!”

這下屋里安靜下來。白袍文士嘆道:“東城別院嗎?若不是魯王作怪,晉陽城只怕早就破了吧……”

馬峰道:“我們商議派出一位說客,對魯王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郭萬超道:“若不成呢?”

馬峰道:“那就派出一名刺客,一刀砍了便宜王爺?shù)墓奉^?!?/p>

郭萬超道:“你這老頭倒是說得輕巧,東城別院戒備森嚴(yán),無論說客還是刺客哪有那么容易接近魯王身邊?那里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只怕離著八丈遠就糊里糊涂丟了性命吧!”

馬峰道:“東城別院挨著大獄,王爺手底下人都是戴罪之身,只要將人安插下獄,不愁到不了魯王身邊?!?/p>

郭萬超道:“有人選了嗎?說客一個,刺客一名。”他目光往旁邊諸人身上一掃,諸多文士立刻抬起腦袋眼神飄忽不定,口中念念叨叨背起了儒家十三經(jīng)。

郭萬超一拍腦袋,“對了,倒是有個人選,是你們翰林院的編修,算是舊識,沙陀人,用的漢姓,學(xué)問一般,就是有把子力氣。他平素就喜歡在網(wǎng)上發(fā)牢騷,是個胸?zé)o大志滿腦袋憤怒的糊涂車子,給他點銀錢,再給他把刀,大道理一講,自然乖乖替我們辦事。”

馬峰鼓掌道:“那是最好,那是最好,就是要演好入獄這場戲,不能讓東城別院的人看出破綻來,罪名不能太重,進了天牢就出不來了,又不能太輕,起碼得戴枷上銬才行?!?/p>

“哈哈哈,太簡單了,這家伙每日上網(wǎng)搬弄是非,罪名是現(xiàn)成的?!惫f超用手一捉褲襠部位的鎧甲,轉(zhuǎn)身拔腿就走,“今天的事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這就找管網(wǎng)絡(luò)的去,人隨后給你帶來,咱們下回見面再談。走了!”

穿著兩襠鎧的武官叮零當(dāng)啷出門去,諸文士無不露出鄙夷之色,窗外響起火油馬車震耳欲聾的轟轟聲,馬峰抹著汗嘆道:“要是能這么容易解決東城別院的事情就好了,諸君,這是掉腦袋的事情,須謹(jǐn)慎啊,謹(jǐn)慎!”

朱大鯀不知道捉走自己的兵差來自哪個衙門,不過宣徽使馬峰說了,刑部大獄、太原府獄、晉陽縣獄、建雄軍獄都是一回事情,誰讓大漢國河?xùn)|十二州賠得個盆光碗凈,只剩下晉陽城這一座孤城呢。他被鐵鏈子鎖著穿過宣仁坊,青樓上了夾板的門縫后面露出許多滴溜溜亂轉(zhuǎn)的眼睛,坊內(nèi)的姐姐妹妹嫖客老鴇誰不認(rèn)識這位窮酸書生?明明是個翰林院編修,偏偏住在這煙花柳巷之地,要說是性情中人倒也罷了,最可恨幾年來一次也未光顧姐妹們的生意,每次走過坊道都衣袖遮臉加快腳步口中念叨著“慚愧慚愧”,真不知道是慚愧于文人的面子,還是褲襠里那見不得人的東西。

唯有朱大鯀知道,他慚愧的是袋里的孔方兄。宋兵一來翰林院就停了月例,圍城三月,只發(fā)了一斛三斗米、五陌潤筆錢。說是足陌,數(shù)了數(shù)每陌只有七十七枚夾鉛錢,這點家當(dāng)要是進暖香院春風(fēng)一度,整月就得靠麩糠果腹了。再說他還得交網(wǎng)費,當(dāng)初選擇住在宣仁坊不僅因為租金便宜,更看重網(wǎng)絡(luò)比較便利,屋后坊墻有網(wǎng)管值班的小屋,遇見狀況只要蹬梯子喊一聲就行。每月網(wǎng)費四十錢,打點網(wǎng)管也得花幾個銅子兒,入不敷出是小問題,離了網(wǎng)絡(luò),他可一日也活不下去。

“磨蹭什么呢,快走快走!”趙大一拽鎖鏈,朱大鯀踉蹌幾步,慌亂用手遮著臉走過長街。轉(zhuǎn)眼間出了宣仁坊大門,拐彎沿朱雀大街向東行,路上行人不多,戰(zhàn)亂時節(jié)也沒人關(guān)心鐵鏈鎖著的囚犯,朱大鯀一路遮遮掩掩生怕遇見翰林院同僚,幸好是吃飽了飯鼓腹高眠的時候,一個文士也沒碰著。

“大、大人?!弊吡艘怀?,朱大鯀忍不住小聲問道,“到底是什么罪名???”

“???”趙大豎起眉毛回頭瞪他一眼,“造謠惑眾、無中生有,你們在網(wǎng)絡(luò)鼓搗的那些事情以為官府不知道嗎?”

“只是議論時政為國分憂也有罪嗎?”朱大鯀道,“再說網(wǎng)絡(luò)上說的話,官府何以知道?”

趙大冷笑道:“官家的事兒自有官家去管,你無籍無品的小小編修,可知議論時局造謠中傷與哄堂塞署、逞兇毆官同罪?再說網(wǎng)絡(luò)是東城別院搞出來的玩意兒,自然加倍提防,你以為網(wǎng)管是疏通網(wǎng)絡(luò)之職,其實你寫下的每一個字兒都被他記錄在案,白紙黑字,看你如何辯駁!”

朱大鯀吃了一驚,一時間不再說話?!巴煌煌煌弧币患芑鹩婉R車突煙冒火駛過街頭,車廂上漆著“東城廿二”字樣,一看就知是東城別院的維修車?!坝挚斓焦コ菚r間啦?!币幻麖V陽兵說道,“這次還是有驚無險吧。”

“噓,是你該說的話嗎?”同伴立刻截停了話頭。

前面柳樹陰涼下擺著攤,攤前圍著一堆人,趙大跟手下娃娃兵打趣道:“劉十四,攢點銀子去洗一下,回來好討婆娘?!?/p>

劉十四臉紅道:“莫說笑,莫說笑……”

朱大鯀就知道那是東城別院洗黥面的攤子。漢主怕當(dāng)兵的臨陣脫逃,臉上要墨刺軍隊名,建雄軍黥著“建雄”,壽陽軍黥著“壽陽”,若像劉十四這樣從小顛沛流離身投多軍的,從額頭至下巴密密麻麻黥著“昭義武安武定永安河陽歸德麟州”,除了眼珠子之外整張臉烏漆墨黑,要再投軍只好剃光頭發(fā)往腦殼上紋了。東城那位王爺想出洗黥面的點子,立刻讓軍兵趨之若鶩,用蘸了堿液的細針密密麻麻刺一遍,結(jié)痂后揭掉,再用堿液涂抹一遍纏上細布,再結(jié)痂長好便是白生生的新皮。正因為宋軍圍城人心惶惶,才要討個婆娘及時行樂,魯王爺算是抓準(zhǔn)了大伙的心思。

幾人走過一段路,在有仁坊坊鋪套了一輛牛車,乘車?yán)^續(xù)東行。朱大鯀坐在麻包上顛來倒去,鐵鏈磨得脖子發(fā)痛,心中不禁有點后悔接了這個差使。他與馬步軍都指揮使郭萬超算是舊識,祖上在高祖(后漢高祖劉知遠)時同朝為官,如今雖然身份云泥,仍三不五時一起燙壺小酒聊聊前朝舊事。那天郭萬超喚他過去,誰知道宣徽使馬峰居然在座,這把朱大鯀嚇得不輕。老馬峰可不是平常人,生有一女是當(dāng)朝天子的寵妃,皇帝常以“國丈”稱之,不久之前剛退下宰相之位掛上宣徽使的虛銜,整座晉陽城除了擁兵自重的都指揮使和幾位節(jié)度使,就屬他位高權(quán)重。

“這不是謀逆嗎?”酒過三巡,馬峰將事由一說,朱大鯀立刻摔杯而起。

“司馬溫公說‘盡心于人曰忠’,《晏子》言‘故忠臣也者,能納善於君,不能與君陷於難’,君子不立危墻之下,朱八兄須思量其中利害,為天下蒼生……”老馬峰扯著他的衣袖,胡須顫巍巍地說著大道理。

“坐下坐下,演給誰看啊。”郭萬超啐出一口濃痰,“誰不知道你們一伙窮酸書生成天上網(wǎng)發(fā)議論,說皇帝這也不懂那也不會,大漢江山遲早要完,這會兒倒裝起清高來啦?一句話,宋狗一旦打破城墻,全城人全他媽得完蛋,還不如早早投了宋人換城里幾萬人活命,這賬你還算不清嗎?”

朱大鯀站在那兒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猶豫道:“但有魯王在城墻上搞的那些器械,晉陽城固若金湯,聽說前幾天大遼發(fā)來的十萬斛粟米剛從汾水運到,盡可以支持三五個月……”

郭萬超道:“呸呸呸!你以為魯王是在幫咱們?他是在害咱們!宋狗現(xiàn)在占據(jù)中原,糧錢充足,圍個三年五年也不成問題,三月白馬嶺一役宋軍大敗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撻烈成了刀下鬼,嚇得契丹人縮回雁門關(guān)不敢動彈,一旦宋人截斷汾水、晉水,晉陽城就成了孤城一座,你倒說說這仗怎么打得贏?再說那個東城王爺不知道從哪兒鉆出來的,搞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他是真心想幫我們守城?我看未必!”

話音落了,一時間無人說話,桌上一盞火油燈畢剝作響,照得斗室四壁生輝。這燈自然也是魯王的發(fā)明,灌一兩二錢猛火油可以一直燃到天明,雖然煙味刺鼻,熏得天花板又黑又亮,可畢竟比菜油燈亮堂得多了。

“……要我怎么做?”朱大鯀慢慢坐下。

“先講道理,后動刀子,古往今來不都是這么回事?”郭萬超舉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