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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中國]-雪氏母

中國科普作家協(xié)會
原創(chuàng)
對科普科幻青年創(chuàng)作人才進行遴選和培訓指導,支持青年人的創(chuàng)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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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在寬厚的葉子上滾了幾圈,停在有光照耀的葉尖,探出自己所有的長須,小心翼翼地捕捉著空氣里的水分。小小的水分子順著觸須靈巧地流到白那圓滾滾的內(nèi)核里,透過綿密的絨,隱約能窺見它內(nèi)核里淡藍色的光亮了一些。白興致勃勃地纏上樹杈,晃蕩到更高的一片葉子上,翻滾著吸飽了葉片上的水珠,又纏到另一枝樹杈上。比起同樣在這片樹林里懶洋洋曬毛毛的其他絨球們,白顯得異?;钴S——等收集到足夠的水,它今天的任務就結束了,會有一整個白日的時間攀上這棵樹的最頂端,去看看這片樹林重新從海里長出來之后,山海的更遠處、更多的生靈和更美的云彩。

白在上次出來當值的時候早已打探過,這棵樹是現(xiàn)在它們種群領地里最高的一棵樹!最高的!說不定能看到上次遷徙時,那只追著它們飛了好久的長尾鳥的后代,不知那只長尾鳥的后代們現(xiàn)在會長成什么樣子,不知道那條容易被樹枝掛住的尾巴是不是和其他的一樣不在了。

一棵巨木的高度對白而言太高了,白身上的藍光隨著體力的消耗黯淡下去,微弱得幾不可見,它用零星幾根長須把自己纏上被照得發(fā)亮的一枝嫩葉,其他須子慢慢地吸著水,等著恢復好了就繼續(xù)努力。在層層疊疊的葉子上面,能看見空中偶爾飛過的鳥型——和巨大的影子。

那是什么!

白看著一片了無邊際的陰影蒙上巨木,它從未見過這么大,這么大的生物!白興奮得全身的毛毛都微微抖了起來,但與此同時,它身上的藍光隨著陰影籠罩變得十分明顯——齒蜂很可能會發(fā)現(xiàn)它,把它吃掉。但是那又怎么樣呢?這么大的生物,齒蜂一定不敢靠近,那群膽小的,只會在夜里偷襲落單絨精靈的無恥短命鬼!

白伸著最后幾根須子吸著水分,其他的都攀在巨木的紋理上,努力地往上爬。突然,一股強大的氣流極其猛烈地掀起樹林層層疊疊的葉片,氣流差點全部卷下白其他的長須,縮起最后幾根長須把自己緊緊貼在樹紋的縫隙里,身上的絨毛被勁風吹得炸起來。

這下好了,白想著,自己的小命暫時保住,這么大的風,齒蜂肯定早就被刮得沒影了。它有點小小的幸災樂禍,又頂著風努力努力再努力地往上爬,終于在被風卷得四處翻飛的葉子中間窺見那只巨獸的影子——它的身體棱角分明,通體烏黑,高得看不到頂,像一座山一樣鋪天蓋地地壓下來。叫聲像是幾百萬只齒蜂發(fā)情的共鳴,在更猛烈的氣流里,白看到了這只巨獸最遠處凸出來窄窄的厚尾巴,它一定是在噴火,從這么遠的地方都能看到那邊被燙得扭曲的空氣,能看到它身后灌木的燃燒成痛苦的樣子。

白這才隱隱有了危機感,在它隨著族群遷徙了幾百回這片陸地的漫長生命里,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巨獸,沒有御冬的毛毛,全身都覆蓋著黑色的甲,巨大的,會噴火的……怪物!

白纏住瘋狂晃動的樹枝,立起全身的毛毛,長須和細絨根根直立,相互急促地摩擦,發(fā)出一陣低低翁鳴——快跑!

怪物的尖嘯還在繼續(xù),白示警的翁鳴被巨獸下降掀起的氣流絞得無影無蹤。

巨獸的身形終于落地,尖嘯聲緩歸于無。精靈急促的翁鳴變?nèi)?,白身上最后一點暗淡的藍芒消去,小小的絨球無力地跌落樹梢,巨木的交織甚密的葉子沒能接住墜下的精靈,白落在巨獸身下的草地上,長須趴在草葉上,了無聲息。

過了許久,巨獸下腹裂出一個口子,穿著白色防護服的男人抓著一根同色的長包,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在巨獸腹下繞了幾圈,不時低頭看看手腕上的顯示屏,最后慢慢地打開了頭盔。新鮮的空氣帶著一股勃然的生命力,讓他淚流滿面。

男人草草擦掉眼淚,一邊啜泣,一邊打開了一直攥著的包,從里面取出長直的鋼棍和一面藍綠相交的旗子,有素地組裝,用力把旗子插進松軟的土壤里!

直起身來,男人對著一片蔚藍的天空朗聲道:“我,新空號中尉玻爾,榮幸地宣布,新歷471年,新空號宇宙艦船降落H1929行星。從今以后,H1929行星,成為人類聯(lián)盟征服宇宙的第一站!”

玻爾中尉打開手臂上一排小小的樣本袋,低頭捻起一小撮土壤放進袋子里,又裝了草葉和草根,正準備抬腳去更遠處收集樣本,突然看見旗子與草地之間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微微閃爍,他走過去,看到了他一個從未見過的生物。

它蜷縮著,只有一個桃核大,周身無數(shù)細小的觸須,略長一點的觸須頂端有個極小的晶瑩剔透的圓珠,須和絨包裹著一個內(nèi)核,通體雪白,在新空號的陰影下閃著微弱的藍光。

長須仍散落著,但有一些仿佛恢復了知覺一般慢慢地回縮。玻爾警惕地拿著細長的探針撥了撥這個生物,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生物的幾根須子被新空旗的旗桿扎進了地里,玻爾帶著防護手套試圖把它從土里拽出來,卻見從土里拔出來的須子都沒有了其他長須頂端的細小圓珠。

玻爾中尉猶豫了一下,抬頭望了望周圍,沒再見到與手中相似的生物,就捧著還在微微顫抖的白色絨核,轉身對著艦船里面打著手勢,過了一會兒,玻爾中尉撿起地上的長包,抬腳走向新空號的船腹。

白的觸須碰到了男人手上殘留的淚液,它慢慢地清醒過來。

恍惚間一片冷硬的黑色里,有一處裂出了紅色的口。

白覺得自己嗅到了,沉積百年的腐朽氣息。

他醒在冰冷的暫凍艙里。

除了身上銀色的緊身制服之外,一無所有。

包括記憶。

眼前是圈著艙門的光暈,四周被密封,整個人被固定在一個剛好能容納一人的膠囊型暫凍艙里。不僅僅是他一個,透明的艙門外,目光所及之處,全都是這樣的膠囊艙。里面的人跟自己一樣,身上綁著安全帶,手腳被發(fā)著微光的藍色凝膠包住,那些人胸膛沒有起伏,臉被模糊在昏暗里,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但只有他的艙體是亮著的,被囚禁的恐懼讓他拔出雙手努力呼救,但無論怎么拍打艙門外面都只是安靜得可怕。突然,他看到自己的尾指上紋著一個“鳴”字,就算懷疑這是不是自己的名字,也給了他力量堅持得更久。就在他因缺氧陷入意識模糊狀態(tài)時,艙體的輸氧管開了。

對面所有的艙門都已經(jīng)亮了起來,照亮了里面躺著的人。

他們看上去安詳?shù)厮?,容貌各異,膚色不同,但穿著統(tǒng)一的制服,呼吸并不明顯但已經(jīng)有了生命跡象。過了一會兒,整個房間微微震動,對面艙體里的人不約而同地睜開了眼睛,面帶微笑,卻一動不動。直到艙體全部打開,里面的男女也都整齊劃一地下來,步履從容地一起往打開的門外走,就像是一群木偶。他被這樣的情形驚住,不敢隨便亂動,也出了艙體,卻被隔壁艙步履不變的人撞出隊伍。

他剛剛下地沒有站穩(wěn),跌撞著后仰,眼看就要摔倒,突然有一只手伸出來扶住他,免于被其他只顧走路的“人”踩踏。

心下一驚,站穩(wěn)就想回身道謝,卻看見跟其他“人”一般無二的女孩收回手,面帶微笑眼神僵直,毫不停留地跟著大隊伍離開。

他聳下肩膀,還以為幫助自己的是一個有自主意識的人,那樣自己就可以知道這是哪里。失望之下,他也不去管身邊兩排往外面走的隊伍,抬起頭打量著四周,這是一個不算小的空間,金屬的墻上嵌著亮管以照明,地上密密麻麻安放著裝人的膠囊艙,一排排的膠囊艙都被開啟,里面的人順著過道魚貫而出,門外面……是一個漂浮在太空的空間站。

回頭看了看自己的艙體,側面有一個小小的編號,1219。

記下了數(shù)字,又確認了沒什么需要注意的,他就跟在隊伍末尾,一路上的金屬墻面都刻著“新空公司”的字樣和一個小小的,看上去有點像水母的圖標。閃著安全燈的甬道里,甚至會隔十幾米就會有鑲嵌在墻上的光屏放著這個“新空公司”的廣告,里面的人社會精英一般的穿著,談吐優(yōu)雅地說著新空公司生產(chǎn)的人造人的好處,不一會又換成了一個打扮滑稽的家伙喋喋不休:“私家幼教、生活管家、工作助理、高危維修……新空公司人造人,絕對的信息安全,絕對的擬真保護,滿足你的各種需求!新空公司總負責人葉枕斧先生有著最高精尖的研發(fā)團隊,本公司最新研發(fā)尊享版全套管家芯片,定制生產(chǎn),專屬于你的個人管家……”

一路上的魔音穿耳,讓整個路程變得格外漫長。他總算是弄懂了這些“人”為什么舉動僵硬,想來他們就是這個新空公司的人造人,被整批運到太空站完成某個工程。但是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穿著人造人的工作服不說,還記憶全無,他留心了每一個能看得清手的人造人,只有自己的尾指上有字。正這樣想著,周圍豁然亮了起來,人造人的長隊已經(jīng)走到寬敞的大廳,只見一排機械臂橫在前方,人造人順從地被細長的機械臂把一個個細小的晶片插進背脊,那種了無生氣的順從看得他頭皮發(fā)麻。芯片安裝完成的人造人起身取下排列整齊的箱子,排著隊進入另一排門。他緊跟在隊伍末尾,躲過揮舞著金屬光澤的機械臂,取了箱子,跟著一隊穿過了狹長的通道,進入太空站。一路上都能看到太空里那些自行工作的機械,有些在正常工作,有一些則早已停運,僵硬地支在太空站外。

他停下腳步,太空站的微光讓他在舷窗看到了自己的臉。

那張臉很年輕,似乎尚是少年,眼神有些疑惑,卻并不驚慌,眉峰內(nèi)斂,鼻梁高挺,嘴唇不厚,但也不薄,頜角分明,是個還算順眼的長相。

進入太空站后還是一個個的隊伍,身前的人有序進入一個個小房間,縫隙里依稀能看見里面的人順從地被細長的機械臂把一個個細小的晶片插進背脊。

他看得頭皮發(fā)麻,快步離開眼前的隊伍,混進其他已經(jīng)被“處理”完畢的人群里,原本以為可以在太空站里看到和他一樣有意識的人,但是他錯了,分流的機械兩兩一組,直接把他和一位面目都沒來得及看清的女孩推進維修道。他看著面前的路猶豫著要不要走,身邊的同組人卻毫不停留地轉身往通道盡頭走去。他直愣愣地站了一會兒,才攥緊箱子追上同組的人造人:“等等!”那人停下,轉向他,微微欠身:“您好,有什么需要服務的嗎?”

他一愣,眼前的同組人,居然就是當初在房間里扶了自己的女孩。

她面帶微笑,眼睛很亮,瞳孔純黑,又好象閃爍著微微的藍光,五官平整精致,唇角微挑,勾著一個禮貌的弧度。

她就那么保持著這個姿勢,一直看著他。

他愣了幾秒才答道:“你叫什么?”

女孩微微偏頭:“我是人造人H19,請問先生怎么稱呼?”

“我,我叫鳴?!?/p>

白是被痛醒的。

它發(fā)現(xiàn)自己正以一種從未有過的張度伸展,每一根須子都被妥貼地張開,入目是一片灰白,有巨大的影子在同一個方向晃來晃去。它想把痛源縮回自己的內(nèi)核,卻發(fā)現(xiàn),疼痛的地方,看不見了。

繃緊的身體無法做太多的動作,白陷入巨大的恐慌里,瘋狂掙動起來。

“它還活著!快看!”巨影越聚越多,白越來越慌,掙動里,它看到了痛源處——結晶不見了,長須像是被什么東西扯斷似的,不規(guī)則的斷口微微不自覺地顫抖,斷須也被張開,這讓白每一刻都疼得直抽搐。其他長須上的結晶在掙動里也被什么東西纏住似的,白動作越大,撕扯的痛就越厲害。

等眼前的生物漸漸安靜下來,雪教授隔著放大鏡用細小的探針微微撥弄了一下,它又瞬間掙動起來,甚至有幾根細小的須子被粘得死緊的膠線扯了下來。雪教授直起身,吩咐身邊的助手:“先把膠線都撤掉,它動得太厲害,對我們的研究沒好處?!庇謸P聲叫住在實驗室外路過的軍裝男子:“李,你去問問玻爾中尉,先發(fā)小隊有沒有找到其他完整的菌型生物,如果有,先送到我這里來?!北环Q為李的男人迅速敬禮,然后快步轉了個方向消失在門口。

雪教授帶好了防護手套,指揮助手把這個還活著的小小生物轉移到恒溫箱,他探著頭,拿著探針,眼睛都快要貼在恒溫箱的透明箱體上,一次又一次地撥弄著早已沒了力氣的白,y一邊撥弄,一邊跟身邊的助手說話。沒過多久,李抱著個密封的箱子一路小跑地沖進實驗室,差點撞到雪教授的助手:“拿來了,教授,這些都是,”他忙不迭地直接把箱子放在了恒溫箱上面,不等助手發(fā)作就打開了箱子:“中尉說這些東西沒什么危險性,很好抓。”

白在恒溫箱里蜷縮成一團,幾根結晶尚在的長須探著,警惕這些巨影的一舉一動。緊接著,它就看見上面的灰色方石被打開,自己的同族,或死或傷的軀體從石塊的裂口源源不斷地涌出來,在觸之不及的上方,越墜越多,密密麻麻……

攤成一片殘忍的雪色。

白的細絨瘋狂摩擦尖嘯起來。

雪教授又套上一層防護手套,在堆積成小山的生物里挑挑揀揀,勉強找到一個看上去保存尚好的,放在手心細細觀察許久,問道:“先發(fā)小隊捕捉這些菌型生物的時候有什么保護措施嗎?”李快速回答道:“出艙常規(guī)的防護,教授,沒有您戴的這么專業(yè),他們就是用手抓的。中尉還讓我告訴您,小隊在一處水洼發(fā)現(xiàn)了特別多的這種東西,有陰影的時候會發(fā)出淡藍色的光?!?/p>

雪教授轉頭吩咐助手:“取水過來,然后把這些,”他示意堆在恒溫箱上的狼藉:“收拾好,我去找玻爾?!崩羁囱┙淌跍蕚潆x開的樣子,上前一步,謹慎低聲道:“教授,我剛剛過來的時候碰到了溫思特教授,他問了我箱子里面是什么,然后就去找中尉了,”頓了頓,又接著道:“您現(xiàn)在去找中尉,可能會跟溫思特教授撞上?!?/p>

雪教授哼了一聲:“他?他能知道什么?”雖然這么說,雪教授還是坐回了自己的椅子,想了一會兒,在光屏上點了幾下,開了錄像。

新空艦船的下等食堂一如既往地擁擠,密密麻麻,不同區(qū)域的人用不同的語言吆喝著、咒罵著、分子材料的杯子和勺在人群上空飛來飛去,不幸被砸到的人會高叫一聲然后加入這場每天都會上演的混亂。穿著二條藍號坎的老鼠趁著人群推搡,在綠區(qū)的分餐鍋邊上偷摸打了一勺豆子,眼看著豆子快要溢出來才縮回手,小心翼翼捧著杯子躲進食堂的死角,隨便在地上檢了根勺就狼吞虎咽了起來。吃了沒一會兒,杯子就見了底,他顧不上嘬勺子的最后一口,又弓著腰竄進仍在互相推搡的人群,伸著手在地上摸索著,摸到了杯子就一把抓住,擠出人群來看一看是不是用過的,里面還殘留著湯汁就隨便扔掉,要是找到了嶄新的杯子,就鉆進打得最兇的一個區(qū)的分餐鍋旁邊,趁亂打一杯豆子,再縮回陰暗的一角,迅速地吃掉,如此往復,直到覺得差不多吃飽了再光明正大地走到自己的區(qū)——二條藍,吃上最后一杯,瀟灑地離開。

他叫老鼠,在一群悍然的男人里,靠著不光明的手段,茍延殘喘。

對于只敢瑟縮在角落里的生物而言,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但今天沒那么幸運。老鼠在黃區(qū)的人群里剛剛摸到一個杯子,就被一把抓住了他干瘦的手。抓著他的力道如同鐵鉗,甚至把身材瘦小的老鼠整個提了起來,老鼠的手早已在摸杯子的時候被踩得青腫不堪,很快就痛得哀叫起來。

他偷瞄了一眼抓著自己的人,那是個身材超過兩米的鐵墻一般的男人,身上穿著臟黃的號坎,中間一道寬寬的白條,已經(jīng)滿是污穢和斗毆留下的血漬。老鼠一下子就知道自己今天要倒大霉——這是一條黃的區(qū)域,他們在并來新空號之前都是官船的殘兵,個個身強體……老鼠被一拳轟得左耳發(fā)鳴,眼前一黑。

那個一條黃沒來得及打下第二拳,下等食堂的通告屏突然開了,一個穿著白色科研服的男人出現(xiàn)在在不大的屏幕里,只占了不到三分之二的大小,他一字一句說著通用語,剩下的三分之一屏幕密密麻麻羅列著將近二十種語言的翻譯。翻譯得粗劣,都只是給下等食堂的人看的,三十多個區(qū),每一個區(qū)的人在收容進新空號難民艙之前都生活在不同的民船里,漫長的逃亡歲月里,這些民用艦船開始發(fā)布使用自己的語言,自己的制度,自己的法律,每一個民船主都成了自己飛船里的霸主。只可惜合并之后,這些霸主都被清理成塵埃,打包成袋子從新空號的垃圾口推出去了。

雪教授還在屏幕里大談他新發(fā)現(xiàn)的菌型生物,并命名它為雪氏菌,呼吁新空號的公民們報名去下船捕捉新生物,為人類聯(lián)盟第一站的建立作出貢獻。

老鼠沒有看到屏幕里的宣傳,他被扔在地上,一邊囁嚅著自己的語言求饒,一邊顫抖著縮成一團,用青腫的手捂住自己流滿了眼淚和鼻涕的臉。

漫長而又黑暗的通道里,鳴從H19那里得到了想要的信息。

這里是幸存者聯(lián)盟的衛(wèi)星空間站,之前載他們來的是一艘專門運輸人造人的貨運飛船,這個空間站需要維修,于是會有這么多的人造人被送到這里。

鳴覺得奇怪,這里的機械看上去損壞許久,怎么才派人來維修,還一次來了這么多。

但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鳴換了一種問法:“最近有什么大事嗎?”

H19還是有禮的微笑:“還有六個月,聯(lián)盟第二大行星的事務長會到主星訪問,屆時會在各個公民終端同步轉播,如果鳴先生您是游客,也可以到任何一個充能站,那里也會有光屏為您實時播報?!?/p>

看來H19是負責接待類型的人造人,鳴這樣想著,上下打量了一遍空氣轉換艙,內(nèi)部的螺釘已經(jīng)因為長時間的不保養(yǎng)而氧化發(fā)紅,鳴看著艙外零星能窺見一絲光亮的太空,回頭問:“我們的任務是什么?”

“出艙——尋找老化損壞的硬件——維修——艙體上漆?!盚19面帶微笑地回答完畢,就準備去扳開轉換艙的把手。“別!”鳴一把攥住H19的手腕:“我們來分工吧,里面這么破舊,你負責外面,我負責里面。”

H19似乎并不能很快地理解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保持微笑偏頭看了他許久,直到鳴被看得微微發(fā)汗,她才慢慢回應:“鳴先生說的非常有道理,非常有道理。里面這么破舊,我負責外面,鳴先生負責里面。”說完她就去扳動空氣轉換艙的把手,因為設施老舊,她轉起來微微吃力。鳴在轉換艙的柜子里找到了四個氧氣盔,挑了兩個對比了一下想遞給H19,卻看見艙門把手被猛地按下。鳴抬手把氧盔按在自己頭上迅速地后退到安全地帶,還沒站穩(wěn)連接門就重重地關上,他和轉換艙內(nèi)的H19隔著一層透明的連接門,H19并沒有回頭看他,似乎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剛剛的行為讓鳴做出了如此激烈的反應。她有條不紊地從工具箱里取出保護鎖,一個一個地在手腕和鞋尖安好,又把剛剛被鳴丟棄散落的氧盔安置回柜子里,緊接著從手腕上的暗袋里抽出一個與制服同色的膠套,把修剪細致的頭發(fā)全部包住,工具箱在腰間拴好,低頭叩叩鞋上的保護鎖,使它扣緊在轉換艙地面,抬手抓住艙門把,用力一按!

狂卷的氣流瞬間模糊了H19的背影,鳴所站的維修道都在嗡嗡抖動,轉換艙內(nèi)部的空氣被巨大的壓力卷走,等一切恢復安靜,只見一個銀色的背影立在星河浩瀚里,保護鎖的磁力很穩(wěn)妥地抓緊H19一步步的前進,她慢慢地出艙,沒有氧盔,沒有緩壓服,直接用那在光下照得微白的手指扶住艙門,慢慢趴伏在太空站體上。

在她的身后,是一個個移動于太空站上的人影,維修結構錯綜復雜的太空站是一個大工程,上上下下的人造人像是筑巢的蟻,銜著新土,豐盈著這個老舊的太空站。

鳴看著他們的身影,看了許久,直到轉換艙外艙門關閉,他才再次進入轉換艙,動手修理起來艙內(nèi)的螺釘。時不時看一眼在窗外作業(yè)的H19,她爬得很穩(wěn),手上保護鎖的磁力既不會讓她難以挪動,又不會過于微弱以至她無法維持平衡。她總能很有預見性地避開離得很近的另外一組的移動軌跡,跟另外一組的女孩比起來,H19顯得靈活得多。對方就總會撞上同組的男生,一副很不靈活的樣子。鳴這樣想著,低頭把取下來的螺釘泡在除銹杯里,換上新的。

等鳴再抬頭的時候,就看見另外一組的男生為了避開笨手笨腳的女孩,把雙手都按在了沒有磁力的透明艙門上,男生并沒有意識到雙手的安全鎖已經(jīng)失去了效用,又抬起了一只腳要爬到另一個維修區(qū)域去。鳴一驚,沖到艙門上用力拍著高鋼玻璃:“喂!別動!”

男生并沒有看見鳴的示警,他用剩下的那只腳用力一蹬,整個人忽地就沖了出去!

鳴大駭:“喂!”

忽地一道陰影閃過,H19腰上拴著箱繩,箱子被她磁吸到安全鎖上,兩個人被一根細窄的繩子拽著,飄在太空里,身后就是無垠幽深得只剩得下黑色的宙宇。H19抓著那根繩子,另一只手抓著男生拴著工具箱的腰箍,她微微扯了扯繩子,鳴就看見那根繩子在自己眼前的部分顯出了要斷的跡象,趕緊揮手示意H19不要再動了。H19松了手,兩個人就這么在太空飄著,男生同組的女孩還在鳴的眼前上上下下地刷漆,仿佛世界上就只剩得下這么一件事情。鳴努力地想看清H19的動作,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連H19臉上一直掛著的微笑都看不清了,咬著牙沖到柜子那里去翻找自己之前想遞給H19的那個完好的氧盔,手忙腳亂地帶上,跑過去扳轉換艙的把手時,就看見H19挾著人慢慢的,堅定的往回飄,還依稀能看見一個工具箱在往相反的方向越來越遠。兩個人飄得很慢,但鳴的眼里,H19嘴角的微笑越來越清晰,直到她手上剩下的安全鎖吸到太空站上,H19在艙外撐著胳膊,鳴在艙里戴著頭盔,兩個人隔著兩層高鋼玻璃,卻離得極近。

H19背對著浩瀚星河,她沒有帶氧盔,唇角帶笑,眼睛仿佛沾染了星光的氣息,透著朦昧的藍,臉側被光渲成一片瑩瑩之色。

鳴在銹蝕的轉換艙里,好像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老鼠鉆進下等食堂報名處的桌子底下,趁亂從桌縫里扣出一張指紋片,把自己的唯一還算完好的拇指按在上面,捏了許久才松開,借著一點光仔細觀察,看到足夠清晰才悄悄塞回去,弓著腰一路竄出擁擠的人潮,蜷縮回自己的角落里,只在手臂上露出一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看著不遠處為爭奪指紋片而互相推搡謾罵的人群。各種聽不懂的語言仿佛都成了能為自己爭取到指紋片的資本,他們越聚越多,要不是有軍方的人在旁邊舉著槍,下等食堂早就會再次暴亂。老鼠縮著身體,有點昏昏欲睡,為了能保證自己報上名,他兩天前就在這里等著了,一直都沒能合眼,現(xiàn)在一個人在角落里眼睛酸澀得一直在流淚,不過一會兒,又匆忙堵住了滴血的鼻子,臟兮兮的二條藍號坎被他脫下來團成一團捂住自己的臉,血和眼淚一點一點漬透衣料,但他沒敢捂太久,沒過一會兒就又把眼睛露出來看看指紋卡的統(tǒng)計名單出來了沒有。

雪教授跟在李的后面,步子走的不疾不徐,哪怕通道里的燈光越來越少,越來越暗,他也是一副閑庭信步的摸樣。身后的助手抱著筆記本和這次報名出艙捕捉雪氏菌的名單,助手的后面又是推著車的兩個軍人,腳步聲和車輪在粗糙地面滾動的聲音回蕩在昏暗的通道里,前方還隱約能有喧鬧聲傳來。李在一道門前停了下來,轉身對雪教授行了個禮:“教授,這里就是下等食堂,報名的出艙人員都在里面等著了。”

雪教授看著面前的這道門,厚重的鋼質(zhì)門都藏不住里面人的喧嘩聲,他的眉頭第一次皺了起來,李以為雪教授不耐煩了,上前一步拉開了大門。

里面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雪教授收斂了臉上的表情,邁步走了進去,一個小小的欄桿下面,是亂糟糟的一群人,他們穿著顏色不同的號坎,黃色的擠在最前面,后面零星著其他顏色,有些人手上剛剛發(fā)下去的手套已經(jīng)不見了。

老鼠一如既往地縮在人群最后,他原本因為個子矮小被安排站在前面,結果有個一條黃上來搶他的手套,他就把自己的手套包在號坎里,跑到最邊上,眼見著門開了,那個只在屏幕里見過的的教授出現(xiàn)在二層的臺子上,老鼠趕緊把手套掏出來,小心翼翼地戴好,還把手放在胸前,想讓教授看見自己的手套干凈無缺。

雪教授并沒有去留心底下的人有沒有把手套戴好,他拿著助手遞過來的稿子簡短地致辭,著重叮囑了捕捉到的雪氏菌要務必保持完整,完整的雪氏菌才會被計入報酬,六個顏色不同的翻譯在下面記錄,然后用不同的語言找到自己的小隊。負責推車的兩個軍人把車上的東西卸下來,分給下等食堂的那群人。老鼠仔細打量著手里的瓶子,透明的分子材料里面是淡藍色的液體,中間泡著一個雪白的絨球,在絨球上下沉浮的須子旁邊能看到自己戴著手套也掩蓋不住的嶙峋的手。

老鼠把瓶子裝進包里,他知道這個是誘餌,要好好保護,萬一磕碰壞了,他的報酬就沒了。

雪教授站在二樓的高臺上,看著那群穿著號坎的人你推我搡地走出去,面色不變道:“下次不用準備防護手套了?!敝值吐晳?。

“還有,”雪教授叫住了想回軍部的李:“難民艙的人數(shù)大概有多少?”

“一萬六千人,教授?!崩罹戳艘粋€禮:“還有更多的沒有降落,如果您有需要,中尉隨時可以聯(lián)系還沒有降落的蟻船,大概能有四成的蟻船燃料快要耗盡,只要您需要。”

雪教授點點頭:“十艘,先開始在H1929建立基地吧,我要二十個人,十男十女,直接送到實驗室。”他一邊說著,一邊慢慢踱回通向?qū)嶒炇业耐ǖ馈?/p>

白被泡在培養(yǎng)液里很久,它的觸須和結晶慢慢地重新長了出來,只有最開始不知因為什么失去的幾根再也沒能復原,可能是因為斷裂的時間太久,或者其他的一些什么原因。滅頂之災來得太迅速,白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的同族還活著。身體還在因為水分的豐盈發(fā)著藍光,這種光曾經(jīng)為他們帶來了天敵齒蜂,也帶來了人類。泡著白的培養(yǎng)杯被標著“1”放在柜子的最邊上,白從被抓進來就再也沒能跟同族互相頂觸須,無法交流,也不知道自己身邊很多杯子里還在泡著的同族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但人類有辦法知道,他們會每天在柜子里取杯子,拿到不同的房間去,然后過很久以后,推著泡了很多同族尸體的大桶出去,里面的白點沒有一個是會在碰到另一個的時候纏住彼此的觸須的。

那個像是頭領的人總會在更多死去的同族被扔掉的時候去撈完整的尸體,之后那個桶里裝的尸體就變少了。

然后,白觀察房間的視線被擋住了——它前面又多了兩個培養(yǎng)杯塞得滿滿的柜子。

雪教授在人類聯(lián)盟的首腦會議上舉著一個高透的分子杯,里面裝著他成就的新高度,雪氏菌。這是一種單從大結構來講類似細菌的生物,來自于他們現(xiàn)在新空號停駐的星球H1929,由一個較硬的內(nèi)核、水質(zhì)層、透膜和外絨構成。展示出來的雪氏菌全身布滿了白色的絨毛,有長有短,根根都被膠線黏住,極盡伸展,把分分毫毫的表征都暴露在來賓眼下。雪氏菌每一根長須的頂端都有生物結晶?!敖Y晶可以用來吸取水分,輸送到膜下,形成一層薄薄的水質(zhì)層,但長須并不僅僅是通道,它本身是一種神經(jīng),內(nèi)核打開后里面的神經(jīng)結構非常復雜,四通八達,能夠連接到每一根須絨。長須的神經(jīng)線很長,連接到內(nèi)核里會包裹住一個神經(jīng)球體,經(jīng)我們研究室的成員們研究,這基本符合視成像,后續(xù)實驗也表明,每一個結晶都是雪氏菌的眼睛,它們能夠完成360°環(huán)視,是一種空間意識極強的生物。說它是菌,其實是一種單從外形看的形容?!毖┙淌诎褬吮臼掌饋?,又示意助手抬上來一個泡著人體標本的箱子,切換了投影,屏幕上立刻換成了兩個波頻的對比圖,一藍一黃。

雪教授用光筆在藍色波頻上畫了個圈:“這個是人類大腦對身體發(fā)送指令時的生物電頻?!奔す夤P晃到另外一張圖上:“這是雪氏菌在控制長須時的生物電頻。乍一看二者沒有什么相似之處,但是,”雪教授放大了兩張圖片的疊合部分,放大,再放大。

二者在電信號發(fā)射時微小震幅的黑線,近乎完美地重疊在一起。

臺下一陣騷動。

“先生們,”雪教授張開雙臂,他背后是一藍一黃的交疊之處,兩種光色印成了一片清晰的白。

“我有理由相信,我們找到了上帝之鑰!”

鳴坐在標號1219的位子上,一口一口地吸著水凍。左邊坐著H19,右邊是Z26,那個在外太空飄了一圈被H19 撈回來男生,Z26右邊是4090,在同組人飛出去的時候只顧著刷漆的女孩,小小的四人間息室只有此起彼伏的吮吸管的聲音。鳴吸完了自己的那份,扭頭看見H19在擠袋子。

鳴忽然笑了一下,他覺得H19很可愛。

六個小時的充能時間,鳴用來休息,他睡在太空站排列如蜂巢的休整艙外面,對于他而言,豎著睡還是太有難度了。

第二天的工作如常,鳴把第一天泡在除銹杯里的螺釘撿了出來,擰進卸掉舊釘?shù)娜笨?。捏著多出來的完好的新釘子,確定了四下無人,鳴把他們?nèi)M自己制服的腰帶里。H19的身影在艙外來回挪移,Z26還是一直在4090的旁邊閃避,鳴抬頭看著他們在太空站嶄新燈光下微微泛著潤澤色彩的皮膚,看著遠處那些攀在站外敏捷的影子,看著H19臉上一直帶著的微笑。

如果這是真正的人,一定會是一支非常強大的軍隊吧……單單是在外太空可以生存這一點,就足夠稱得上強悍了。

這個想法,在歸途的貨船里得到了證實。

早在人造人創(chuàng)造之初,他們的確是一支強悍的戰(zhàn)隊,因為研發(fā)者姓雪,就被命名為雪氏人,是保衛(wèi)幸存者聯(lián)盟的一道堅實防線。不過在戰(zhàn)斗中由于不在主力戰(zhàn)場,發(fā)揮的效用有限,一度被廢棄,直到新空公司的負責人葉枕斧先生獨具慧眼,批量制造并把他們投入到低技術勞動力的使用中,才會有這么多的人造人。

歸途中鳴并沒有回到暫凍艙,而是在問清H19貨運飛船屬于無人飛船之后,在飛船里瞎轉。找到了一個管理員休息室,放置很簡樸,幾本書,一個有點掉漆的非移動終端和一張床。終端能查到的東西有限,但足夠他了解一些H19回答不出的事情了。除了人造人有關的事情之外,還有那個H19提到過的訪問活動,但是訪問時間是在四個月后,而不是她說的六個月。

他也試圖搜索自己尾指上的“鳴”字,但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結果,在終端里他了解,身為公民是一定要有自己身份識別卡的,但是他沒有,一個失憶的黑戶混跡在人造人的工程隊里,如果自己主動暴露出來,無疑是把自己的威脅性提到最高。在找回自己的記憶之前,他不能把自己置于這么危險的情況下。失望之余,鳴除了待在休息室里查資料盡力了解這個世界之外,每天就在存放人造人暫凍艙的房間走一走。不到一個星期,鳴又縮回了標著1219的暫凍艙。

因為他餓了。

眼冒金星的第三天,查到暫凍艙可以暫時冷凍人體并且湮沒五感之后,他抱著咕咕叫的肚子爬回1219,陷入了沉睡。

等到他再次醒來,已經(jīng)回到了聯(lián)盟主星,經(jīng)歷過一次萬蜂出巢的鳴這次熟門熟路地趴在插芯片的房間門口看了一會,發(fā)現(xiàn)那些機械臂會先把他們身體里在太空站插進去的芯片取出來,再安置一個新的芯片進去。鳴突然意識到,這些人造人對不同技能的運用應該就是來自于這些芯片,不同的芯片有不同的資料存儲,所以H19告訴自己的消息才會時效性那么低。

鳴轉身離開后,又在分組的地方看到了H19,只是這次,所有人都帶著那種親切的微笑,一大群笑著的人擠在一起,看上去有點可怕。

他又一次擠到了人群里,并且又一次跟H19分配在一起。

可能是因為H19是第一個在他醒過來幫助了他的人造人,鳴對H19很有親近的欲望。這次的任務是把曾經(jīng)的聯(lián)盟會所翻新修建成迎賓建筑。圖紙早早地發(fā)下來,H19拿著圖紙,臉上掛著微笑,走到自己負責的區(qū)域,開始清理舊建筑的遺漬,白色小樓底層鋪著淡褐色的石磚,縫隙里面有的地方開出了淡藍色的小花,H19看著圖紙里建筑的翻新模擬圖,伸手拔掉了那朵小花。鳴很積極地幫助她,在間息室還把自己的那份水凍給H19喝,H19接過來之后很禮貌地說謝謝,讓鳴很是激動:對于一個人造人而言,能主動表達謝意已經(jīng)是一個大進步,畢竟,從來沒有人要送給人造人什么東西,讓他們能夠意識到自己在接受一個禮物。

修筑工程的任務很順利,一群帶著微笑的人造人整理了訪問當天的資料,清理了建筑里控制航線的主機里的灰塵,給迎賓建筑裝上斑斕的窗,著重維修了主體建筑物的下水管道……

繼建筑翻新完成后,內(nèi)部裝修被提上了日程,一大半的人造人被遣去搬會堂桌椅,Z26跟4090分開了——六成的男性人造人被安排去把搬黑木做的桌椅,而鳴跟H19的小組還在建筑頂端給裝飾噴漆。

鳴跟其他悶頭干活的人造人不同,他很留意周圍有沒有突然出現(xiàn)的人,在一小隊監(jiān)工模樣的人剛剛大搖大擺地從車上下來的時候,鳴就看到了他們,仗著自己跟H19的地理位置高高在上,停下了手里的活,碰了碰H19,示意她往下看。

H19反應有點慢,等她往下看的時候,那個監(jiān)工頭頭剛好踩斷了Z26的腿。

老鼠一屁股坐進草叢里,汗水已經(jīng)把號坎浸得透濕,還迷進了眼睛里,手套早就被建筑材料磨得破爛不堪,但老鼠還是舍不得扔,這是他唯一的一雙手套,還是人類聯(lián)盟剛剛登陸新星的時候,他作為第一批登陸主星的人類,在新星工作的時候聯(lián)盟艦船新空號發(fā)下來的手套,現(xiàn)在人類聯(lián)盟最著名的雪教授還為他當時的工作致辭,他想好好保存。但是他作為當初在新空號合并民用艦船時偷渡進新空號的難民,老鼠并沒有正規(guī)艦籍,就沒有身份,不能靠勞動或者貢獻換取住所和正規(guī)渠道發(fā)售的食物,在人類新星上,并沒有他的容身之地。老鼠真的就像是老鼠一樣,在陰暗的角落里偷偷摸摸地過活。

今天他的小組要把這一整片的草清除干凈,再鋪好石磚,工頭說,這里未來會是新星政要議事的會所,整個人類聯(lián)盟未來所做的決策都會從這片草地上即將拔地而起的建筑里發(fā)出去,老鼠覺得非常榮幸——他正在做一件偉大的事。甚至會在,把淡褐色的石磚一塊一塊嵌在一起的時候,忍不住去想這個會所建成了會是什么樣子,自己會給這個小小的樓壘上最后一塊磚,工頭會買很多的豆餅,他會給自己的組員們講他是跟著新空號,這艘最偉大的新星諾亞方舟一起登上人類的新土,他見過現(xiàn)在聯(lián)盟里最著名,最受人景仰的雪教授,他在新星上幫助過雪教授捕捉白色的絨球,他的絨球完整度是最好的,雪教授還因為他們的辛苦勞動,在雪教授獲得新星人類成就獎的時候感謝過他們……而現(xiàn)在,他還搭建了人類新星會所!工頭和組員們會一邊吃著豆餅一邊驚嘆他曾經(jīng)在那么多豐碑式事件中留下過身影……

老鼠的美夢破滅了。

完成當天工作的晚上,工頭把一小袋豆渣塞給他:“我多給了你一點,本來一天是沒這么多,你干活又慢,但是接手的人多給了補償,你拿著這個,到別處去討生活吧。”工頭看著老鼠聳著肩低著頭,干瘦的身體弓成一個弧,也不伸手來接袋子,有點于心不忍,又從自己的腰包里抓了一把豆渣扔進小袋子里:“兩天的量,走吧,”工頭搡了一把:“快走吧。”

老鼠慢慢接過袋子,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袋子里的豆渣省著吃可以吃七八天,但七八天并不足以讓他找到下一個可以養(yǎng)活自己的活,他酸著胳膊和背脊,深一腳淺一腳離開草窩里。其實想想,哪里能實現(xiàn)夢想呢,能在這個新星上碰到與自己講同一種語言的工頭,已經(jīng)是再幸運不過的了。

新星需要發(fā)展,需要勞動力,于是得到官方許可登陸的民船越來越多,有正規(guī)艦籍的勞動力越來越多,老鼠的生活越來越窘迫,現(xiàn)在……只有流浪街頭一陣子了。

他在陰暗的小巷子里找到了一個避風的角落,摸黑從袋子里捻出一點豆渣,放在嘴里含著,豆腥味在一天沒能進食的嘴巴里有點微微發(fā)苦,但是有吃的在嘴里含著,老鼠已經(jīng)知道,自己又活過了一天。

雪教授目不轉睛地盯著實驗體的數(shù)值反應,看著那個融合的指數(shù)不斷跳動,不斷跳動,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眼睜睜看著時間歸零,實驗體還是沒有任何反應。雪教授暴躁地把桌子上所有的文件和光屏都掃到地上:“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蘇澤!”

“教授?!敝职压P記本打開:“實驗體生命表征的兩種狀態(tài)我們都試過了三百零二次,但是在最后都會出現(xiàn)問題。雪氏菌的生物電信號的確與人腦匹配,但是,”助手猶豫了一下:“教授,我在想,會不會是雪氏菌能發(fā)出的電信號不夠強或者是太強了?而且,雪氏菌加入人腦后,我們的目的不僅僅是融合……”

“開關!”雪教授猛地抬頭:“對!光把發(fā)動機裝上有什么用,我們需要打開它!”雪教授抓住助手的肩膀:“蘇澤,你真是我最得意的門生。”揚聲道:“李,再找二十個人過來。”

李行了禮匆匆跑出去,過了一會兒又匆匆跑回來:“教授,中尉說現(xiàn)在有艦籍的人越來越多,想找到符合條件的還需要一陣子……”雪教授抬手示意他不用說了,李有點失落地退回門外守著,他不知道,門里面,雪教授已經(jīng)想好了找到實驗體的辦法,甚至可以說,他早就想這么做了。

老鼠所在的街區(qū)突然有兩個潦倒的流浪漢穿上了新的衣服,他們還有一個完整的木板床鋪,一連著兩天都沒有出去找剩食。其他的流浪者坐不住了,他們紛紛跑去詢問那兩個流浪漢是怎么突然發(fā)達,兩人神神秘秘了一會兒,就被一擁而上打得鼻青臉腫,才囁嚅著說有個地下醫(yī)院在募集基因,一共要去五次,有很多報酬可以拿。一群人一窩蜂地去了,老鼠在角落里看著一群人去問那兩個流浪漢,然后就一窩蜂地出了街區(qū),老鼠跟在后面遠遠地望,發(fā)現(xiàn)他們?nèi)サ氖且粋€醫(yī)院的后門。老鼠沒有進去,他聽不懂那些人說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進了醫(yī)院就一定會給吃的。

那里是醫(yī)院,他怕死。

老鼠捧著還剩半袋的豆渣慢慢地挪騰回自己的角落,在袋子里挑挑揀揀,好的舍不得吃,揀出幾個有點受潮的塞到嘴里,低著頭繼續(xù)專注地在自己的袋子里翻找。

袋子突然被搶走。

老鼠驚慌失措要去抓,但是眼前的人身高體壯,看上去還隱隱有點眼熟——一條黃!

一條黃也認出了眼前這個蜷縮著的瘦小男人就是當初在食堂里趁亂偷別的區(qū)吃食的賊,他大笑著,跟身后的同伴說了什么,幾個人就把老鼠像貓玩耗子一樣拎了起來,瘦小佝僂的身體在幾堵鐵墻一樣的身影里被拳打腳踢,哀叫的聲音傳了好遠。

“你會自己爬過去嗎?知道腿斷了要上擔架嗎?來來來,往這爬,”用腳把擔架踢到Z26旁邊,又一腳踢得更遠:“你爬啊,傻子!頂著個短命樣子還真把自己當人了,哈!你爬呀!”那群監(jiān)工的人大笑著揚長而去,Z26的臉上顯出一瞬間的痛苦之色。

鳴粗略看了一眼Z26傷成什么樣子就急急忙忙把腿往回跨,想從房頂上下去,H19頭也

不回,直接從樓頂跳了下去。這一跳把還在顫顫巍巍往回跨的鳴嚇得不輕,伸出脖子確認了H19沒什么大事才放下心來,轉念一想她都可以不穿緩壓服在太空站上上上下下,跳個樓應該不算什么。H19輕躍在Z26的旁邊,撐住后者的肩骨就把他往那群監(jiān)工扔下的擔架上拖。

鳴跑下來幫著H19把Z26的傷腿抬到擔架上,起身按了人造人意外維修的傳呼鈕,并且發(fā)送了當前位置。鳴的余光看見H19抓著Z26的手,雖然還是笑著的,但是明鳴覺得她生氣了。有點失落地撇過頭,就看見能有不下六十個人穿著白襯衫,揮舞著白色的旗,從迎賓建筑的門外氣勢洶洶地沖進來。

一個金發(fā)女人抓著鳴,同伙抓著H19,另外的白襯衫們把還在擔架上的Z26抬到大街上,一群人舉著白旗坐在地上大聲喊著口號,看見被簇擁著的,穿著銀色制服的鳴他們就起立歡呼起來。一開始抓著鳴的金發(fā)女子放開了鳴的胳膊,她仰首闊步走上了早早搭好的演講臺,高聲道:“我摯愛的兄弟們,姐妹們,能在今天的集會再次見到你們,是今生目前為止最令我歡欣的事!”底下的白襯衫們?nèi)缧磐揭话愦舐暁g呼起來。金發(fā)女子壓壓手,等聲浪平息后接著道:“時間在變,自然在變,我們從天真稚童成長為對主星有擔當?shù)墓?,政治扶椅上的人換了一個又一個,但是唯有我們對自由與人權的追求,永遠不會改變!”

迎接這個頓促的是比剛剛還要猛烈的聲浪,“人造人是什么?他們來自于哪里?”金發(fā)女人自問自答:“他們是人!他們來自于我們的先祖!我們的先祖在這顆充滿了生命力的綠色星球降落,用自己的雙手開墾土地,他們帶著古老地球的基因,在這顆美麗的星球上扎下新根,他們在基因庫里留下自己的基因,為的是子孫后代可以在這顆年輕的人類星球上繁衍生息,為了延續(xù)人類的火種!但是新空公司!是只為了金錢利益失去理智的貪婪的狼!他們克隆了先祖的基因,把制造出來的克隆人做成傀儡,成為低價的工蟻,為了他們的欲望日復一日地修筑權利之梯!”

周圍已經(jīng)有路人停下腳步,看著這群集會的人在忙些什么。見到有人圍觀,金發(fā)女子振臂高呼:“我的兄弟姐妹們,我們要為之抗爭!為人造人的自由而戰(zhàn)!”

簇擁的人群積極響應:“為了自由!”

鳴覺得他們瘋了。

身邊全是瘋狂晃動的白色小旗和群情激昂的“自由戰(zhàn)士”,鳴在混亂中被推搡到演講臺上去,金發(fā)女子一把拉住他:“這就是新空公司的犧牲品!多么年輕的臉!女士們先生們,知道這個孩子的使用期是多久嗎?”女子臉上表露出悲憫的神情:“十年!”

圍觀的人群里發(fā)出驚呼聲。

H19被其他的白襯衫抓住,給圍觀的路人仔細端詳,金發(fā)女子看到被推出去的人造人,開始極盡所能地渲染H19的基因擁有者在人類登陸之初,會是怎樣的一個善良美麗的少女。躺在擔架上的Z26被團團圍住,人們對著他的斷腿指指點點,但Z26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掛著淡淡的微笑,白襯衫們的情緒更加悲慨:“受到這樣的傷害還要對我們微笑!為什么人造人沒有醫(yī)護隊?他的治療醫(yī)生在哪兒?”

“路過的女士們先生們,告訴我,你的心是否真的冷得像冰雪?看看這些年輕的臉,想一想你家里與他們同齡的子女和兄弟姐妹,他們的壽命只有十年!”金發(fā)女子滿臉悲戚:“只有十年。我們早期在為人造人抗爭的時候,聯(lián)盟做出了讓步,女士們先生們,現(xiàn)在,兩個同源克隆基因不會再出現(xiàn)在同一個星球,我們應該乘勝追擊”

“今天,我們應該站出來……”金發(fā)女人的聲音戛然而止,她突然憤怒地指著前方 :“軍方制止我們把真相告訴人類聯(lián)盟的公民!”叫完就揮舞著旗子從演講臺上跳下去,跟那群白襯衫如潮水般退去。

鳴從未如此欣喜地看著軍方的治安官揮著治安棍跑過來,幾個穿著制服的男女先是按住了幾個剛剛被說得群情激憤,恨不得現(xiàn)在就為人造人的社會地位作出貢獻的路人,然后挨個盤查了留在原地的路人,最后等人都散光了,他們才走到這幾個剛剛被拉來扯去的人造人面前:“你好?”

“先生您好,請問有什么能為您服務的嗎?”鳴掛上微笑,微微欠身看著這個治安官的手上——他拿著一個光屏,正在顯示的是所有在附近的人造人號碼。治安官點頭,并沒有過多去盤問幾個人造人,他偏頭看了一眼躺在擔架上的Z26,和呆呆站著的H19,低聲道了一句:“辛苦了。”就示意還在拍照取證的同事離開。

鳴的頭發(fā)在剛剛的拉扯中被揪掉了幾根,H19原本修剪精致的頭發(fā)也亂得不成樣子,手上原本攥著的噴漆瓶被搶走了,Z26攤在擔架里被人從頭看了個遍,也說不出誰更辛苦。

鳴跟H19把Z26抬回迎賓建筑前,鳴抬了下頭——他看見4090還在心無旁騖地刷漆。

老鼠還沒出醫(yī)院的門就忍不住把袋子打開,看著里面還冒著熱氣的烤豆餅,濁黃的眼睛都亮了起來,他在袋子里挑挑揀揀,找到了一塊烤的有點焦、黑著半個還碎了一角的豆餅塞到嘴里,食物的氣味讓他淚流滿面。他一邊啜泣一邊努力地咀嚼,顫抖的手掏出了一個寫著1001小小的號碼片,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說的話還在耳邊:“這是你前兩次的報酬,豆餅和救助券,拿著這個券能以難民的身份在救助站領一份床被,你能聽懂嗎?”還記得醫(yī)生的手溫暖干燥,滿是生命力的豐盈,“我也不知道我的發(fā)音對不對,你下次再來就是第三次,等到你來了五次,就拿著這個,1001的號碼,看見了嗎?拿著這個號碼,可以領到兩倍的報酬,我說的清楚嗎?”

老鼠抱著被子,晃晃蕩蕩回到了小巷,他要回來拿自己藏在這里的手套,離開了醫(yī)院他就迫不及待地先換了一床被子,一路上抱著裝著柔軟的纖維布的袋子,打定主意要找個地方洗干凈再躺進去。懷著滿滿的期待,老鼠小跑進自己藏手套的巷子里。

不對……他不應該先換被子的……

應該先回來……

不,應該,應該吃最上面的那塊豆餅……

烤焦了的豆餅,苦的……

老鼠趴在冰冷的地上,看著從自己嘴里涌出來的血漸漸地布滿了視線所能看到的所有地方。血流的很慢,但是他覺得自己冷得越來越快,原本擰斷的胳膊和腿都在讓他不舒服,還好已經(jīng)不疼了。他癱在地上,看著血里黏著的一根斷指,其實還有一根,但是不知道被踢到哪里去了。他兩根指頭死死地捏住號碼片,然后就一疼,再抬頭就看見一條黃拿著一個小小的方塊,上面還捏著兩根指頭。

不,不……

老鼠的眼淚和鼻涕都淌了下來,糊住了他貼在地上的半張臉。

那幾個一條黃臨走之前,每人都在他背上狠踩了一腳。他一開始很疼,直到突地聽到一聲悶響。

不,不……我不想死……

我想很光榮地活著……

我想做偉大的事……

我想得獎……

我想感謝別人……

我想有自己的一床被子……

我……

我想吃一塊完整的豆餅……

四通八達的暗巷里,每個流浪漢都裹緊了自己的被子,把沾著血腥氣的哭號聲擋在一層薄薄的纖維布外邊。

清晨,新空號。

原本的軍人宿區(qū)被打通成一間巨大的人類培養(yǎng)皿的羅列室,蜂巢一般的密密麻麻,每一張臉都能至少找到一張同樣的面孔,催生素每隔幾分鐘就注射到培養(yǎng)皿的溶液里,里面泡著的人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長大。

雪教授的實驗室里,洋溢著一股掩飾不住的喜意。

同基因的對比實驗果然能加快實驗速度,現(xiàn)在只需要看著,這個方法……能不能一次成功!

雪教授跟助手緊緊地盯著顯示屏上的數(shù)值,屏住呼吸,一動不動。

白的柜子被撞歪了,它從昏睡里醒過來,就看見柜子之間露出那幾個白色的人影狂亂地舞動。他們用自己干巴巴的兩只胳膊纏繞住對方的軀體,然后跳來跳去。

白警惕起來。

人類詭異的行為持續(xù)了很久,然后開始再一次分開忙碌起來,自己前面柜子里的同族被成批地拿下去,幾個人影跑出房間,過了許久推著幾個更大的培養(yǎng)杯,里面泡著的……

人類?

他們的同族?

白覺得有些事已經(jīng)遠超它的想象。

以為只是虐殺絨精靈,以為只是侵占它們的地盤,就像紅蟹每過三百年就會爬出海底,攀上森林的樹去捕捉樹蟲一樣,他們終究會走的。

絨精靈的生命漫長到可以看著一只長尾鳥是如何一代一代慢慢失去自己的尾巴。它們存在太久了,久到他們看著海洋變成高山,看著幼芽長成巨蕨,看著魚兒爬出海底。白還是那個小小的,圓圓的,喜歡曬著太陽吸露水的絨球。

白不畏懼死亡,它畏懼,未知。

它每多明白一點人在做什么,就會多更多的疑問。為什么一直在研究絨精靈的房間里,會突然推進來這些一樣被泡在培養(yǎng)液里的人類?

被泡在培養(yǎng)液里的,不是實驗品嗎?

它沒來得及想清楚,1號培養(yǎng)杯已經(jīng)被拿了下來,安定的針劑打進去,白再一次陷入了黑暗。

“教授?!碧K澤把筆記本打開:“我們既然是要把這個發(fā)布出去,那這次的人體部分,克隆人的素材,我就只用克隆基因的其中之一了,978到1004,這些編號的克隆人會是這次發(fā)布會的主角,我會先把他們身上的標識碼蓋住。”

“可以,你想的很周到?!毖┙淌谕瓿闪俗约撼删椭凶钜鄣囊还P,心情很好:“誒,蘇澤,你的兒媳婦是不是生了?”

蘇澤難得笑了一下:“早就生了,都六歲了,會滿地跑了?!?/p>

“好啊,好。”雪教授扶著扶手慢慢坐下,他看著自己桌子上的一張相框,里面用真空壓著一張照片,“我這一輩子,都在為了人類操勞,有時候讀那些母星的文學作品,還在想,怎么會有這么拘泥于小家的性格呢?人類發(fā)展大勢,都是一點點地摸索,一點點地探求。后來這么多年過去了,才發(fā)現(xiàn),我們在這宙宇里,能看到多大,不表示自己有多大。以前,是我妄言了。”

蘇澤也跟著感嘆道:“是啊,一輩子在船上生,在船上死,哪怕上次您唯一一次去下等食堂,咱們看到的那些人,他們?yōu)榱耸澄飱^斗也是一輩子,為了穿暖奮斗也是一輩子,這人哪,不論怎么過,時間總是在走的。我陪著您在這實驗室里呆了四五十年,做出成就自然是高興,但都比不過看見我那孫子的小腳丫在恒溫箱里一伸一伸的,唉呀……”

“忙忙碌碌一輩子,最后一把老骨頭,你看,一個椅子就能裝得下,這人哪……”

蘇澤笑起來:“教授,您可不能這么傷春悲秋的,咱們把這個成果趕快做出來,然后發(fā)布吧,讓所有新星的公民都高興高興?!?/p>

“走吧?!毖┙淌谟悬c吃力地站起來,走了兩步,突然說:“蘇澤,你下次,把你那寶貝孫子帶過來,讓我這把老骨頭也抱一抱?!敝稚锨耙徊椒鲎∷廊坏溃骸靶?,我下個星期就帶來。”

“小寶貝疙瘩叫什么呀?我給他準備個見面禮?!?/p>

“跟他爹不一樣,隨我姓,單字一個鳴。”

他們在定位的地方等了很久,路邊廣告屏一直在放新空公司發(fā)言人宣布贊助主星訪問的發(fā)布會視頻,對著新空公司負責人葉枕斧的謳歌一直就沒有停過。人造人意外維修的救援也一直沒有來,鳴沒辦法,招呼了幾個人造人說自己需要幫助,就先把Z26的擔架抬到迎賓建筑后面的倉庫里去,幸虧Z26的能量很充足,一個晚上不進休整艙也沒什么事,只要把補充水分的水凍偷偷帶來就行。鳴指揮著人造人抬擔架,一邊用余光看著H19。她沒動,但鳴清楚地看到,她臉上一直掛著的微笑消失了。

Z26被其他人造人還算穩(wěn)妥的安置在倉庫,H19晚上離開了充能艙,鳴拉住她的手,抓著一袋水凍一起溜了出去。被H19帶著七拐八拐,轉眼就到了。

她瞥了他一眼,抬腳邁進倉庫,曾經(jīng)的機械感全無。

倉庫里已經(jīng)來了幾個人造人,看上去在討論事情,而H19并不避諱鳴的存在,直接加入了他們。不大的桌子上擺著幾張圖,種類繁多,錯綜復雜,從迎賓建筑的設計圖到主星首都的地圖,首都的地下管道圖和幾張一眼認不出來的航線圖。

鳴找了個還算干凈的地方坐了下來,慢慢松弛著緊繃了許久的胸腔。沒過多久平靜下來,他早就覺得H19跟其他人不一樣。

此時的鳴已經(jīng)不止一次撞見過H19在做一些工作多余的事情,她會細細地看那些資料,會在主機控制室待很久哪怕工作早已做完,她會把迎賓建筑的細節(jié)圖留在每晚人造人充能的休整艙里……

還有最明顯的,第一次跟她相遇,其他人造人的自主意識薄弱到能把人撞出隊伍,自己又憑什么認為,能伸出手扶住他的女孩,跟別人是一樣的呢?

直到兩人回到休整艙,H19才第一次出聲:“你是黑戶?!?/p>

冷冰冰的聲音反差極大,鳴愣了一下,才回答道:“我明白了?!?/p>

沉默一會,他又問:“你是誰?”

“雪氏族主。”

原本默認的約定并沒有機會執(zhí)行,第二天突然有警察沖到迎賓建筑,搜查,抓人,銬住扔進審訊室一氣呵成。

這也是鳴在昏迷之前的最后一點記憶。

再次醒來,他已經(jīng)躺在邊緣區(qū)的垃圾堆旁,穿著磨破的制服,鞋也不知所蹤。

邊緣區(qū)人人自危,這里總是在流傳主星過來抓人回去做實驗的傳言,這讓邊緣區(qū)的人對主星來的人都很敵視,鳴能安然活到現(xiàn)在,還是靠了不知為何出現(xiàn)在這里的H19。他們?nèi)撕芏?,似乎也不怕抓人的流言,每天早出晚歸,偶爾會帶回來幾個人造人。

終于有一次,鳴有幸看到了傳說中的主星抓人。

一個中型飛船從船底噴射出一種液體,無孔不入地滲進房子黏住里面的人,餅干大小的粘液就能把一個20歲左右的男性黏得結實,拉上飛船。這個方法在別人那里聞所未聞,但鳴卻一清二楚。

因為他就是那個20歲左右的男性。

在那個被傳為魔鬼之地的實驗室,鳴見到了一個男人。

一個胡子拉碴,穿著臟臟的白大褂,眼鏡模糊得看不清對面的男人。

鳴是他侄子。

蘇鳴一直是爺爺帶他,從小到大的記憶力只有爺爺。爺爺是一個實驗室的元老,研究的就是H19的族人,雪氏人。

雪氏人,其實并不是人造人。

母星毀滅后,人類聯(lián)盟在宇宙中逃亡了四百年,最終主艦之一新空號在這個星球登陸,并且發(fā)現(xiàn)了雪氏菌。它們有一個內(nèi)核和無數(shù)細小的觸須,通體雪白,蜷縮起來只有一個桃核大。

科學家發(fā)現(xiàn)它們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波頻和人腦極為相似,于是把雪氏菌裝進了人類的腦部,代替人類的大腦,甚至研究用這種外力波頻使死人復活。

實驗成功了,他們彌補了人類稀少戰(zhàn)力薄弱的缺陷,但人類并不放心讓非我族類的雪氏人守護人類聯(lián)盟最重要的壁壘,于是他們被派往高危的邊緣地帶。

戰(zhàn)勝后,雪氏人因為渴水,耗能的原因一度蒙塵,直到新空公司開始大量收購雪氏菌,但它們被人類自體病毒感染得已經(jīng)死得七七八八,于是他們又開始強迫雪氏菌配種,近親繁殖的雪氏菌沒有自然出生的那樣帶有本能,只會對插入芯片里的指令言聽計從。

公司大量非法繁殖克隆人,成批配種劣等雪氏菌,克隆人成長到最合適的年齡就會被長時間的微弱電流宰殺以保證大腦完好,再開顱放入雪氏菌,注射改造藥劑……

成千上萬死在公司利潤里的克隆人,和從一出生就注定工作十年然后疾病纏身慢慢腐朽的劣等雪氏菌。

“你爺爺是同情雪氏菌的,但他知道了真相,于是他被公司追殺,迫不得已讓他最愛的孫子服藥鎖住記憶,藏在雪氏人貨艙里,在太空避難。”鳴的叔叔,蘇河抹著眼淚,撫摸著蘇鳴的頭發(fā)。

蘇河哭的厲害,但蘇鳴對這段慘痛的故事只記得自己被爺爺扎了針,關進暫凍艙,再醒來,就已經(jīng)在貨船上了。鳴回頭看著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門口的H19,還有她身后拄著拐的Z26。

蘇河哭夠了,抽噎著想把這幾個站在實驗室里的人互相介紹一下,剛剛站起來,他頭頂?shù)臒魬暥?。“分開跑!”蘇河大叫一聲:“帶著他們在飛機那里集合!”

又是一聲炸響,實驗室的屋頂被掀翻了半個,一時間塵霧飛揚。

H19拽著Z26閃到一邊,看了一眼蘇鳴,兩個人被一直站在一旁不做聲的大漢推了一把,三個人從小門出去了,蘇鳴看著他們離開,稍微放了心,捂住了口鼻。

“是新空公司!”蘇河咬著牙一邊咳嗽一邊拽起蘇鳴就想往外面跑:“一定是葉枕斧派來的!”一顆子彈準確地打在他鞋尖,嬌小的人影一點點地從塵霧中走進,蘇河抬頭看著那個個子不高扛著步槍的女孩,不敢動了。蘇鳴一開始逆著光沒看清,之后才從蓬蓬的短發(fā)里看出熟悉感來——“4090?”

女孩好像嘴里含著什么東西,含糊地問了一句話。

“什么?”蘇鳴是真的沒聽清,下一息一顆子彈打穿了他身前雛菊的花蕊。4090看上去好像很有耐心,把嘴里的東西鼓到左頰:“Z——2——6,在——哪——里?”

白再次從昏迷里醒過來的時候,它坐在一個小小的戰(zhàn)斗機里飛快往一個紅色飛船上沖,雙手還視死如歸地把著遙控桿往前摁。眼見著要撞上,把狠命地往旁邊一扭,方向桿一歪,小戰(zhàn)機和紅色的飛船險險擦身而過。

戰(zhàn)機一路像是丟了頭,直直地往來處墜去。

半晌,新星一家安居在海邊五六年的漁民看見一架聯(lián)盟戰(zhàn)機從天上掉進海里,激起好大的一層水花。

白晃著人類的身子,從水里一步一步走上來。明明剛剛醒過來,對身體的操控卻還不錯。它在漁家住了一陣子,直到知道了當時實驗室里那個領頭的,發(fā)色花白的人,三年前就死了。原來自己已經(jīng)睡了三年,在這個身體里,聯(lián)盟用芯片控制自己,替他們?nèi)祟惿蠎?zhàn)場,去跟那個紅色的,捕魚的人說叫什么來著?

哦,熱硅人。

人類招惹了熱硅人,就開始研究虐殺絨精靈,或者該自稱為雪氏菌?白露出一個嘲諷的笑,自打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做出表情來,白就很喜歡這樣冷笑——人類真是有意思,有那個時間把自己的須子根根與人體神經(jīng)相連,為什么不去研究怎么戰(zhàn)勝熱硅人?

白想起來實驗室里的另外一個人,它,或者說是他,決定去見一見那個“老朋友。”

蘇澤比他記憶里蒼老的多。

而讓他意外的是,蘇澤見到他,眉眼里都是掩飾不住的興奮:“你一定有辦法!你一定有辦法!”白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到了一個小小的凍室,里面睡著一個小男孩。

“救救他,雪氏菌一定有辦法,一定有辦法!”

白又笑了:“我要錢,很多很多錢,你能給嗎?”

“我可以!我可以!”蘇澤跪在地上泣不成聲:“我就這么一個孫子,就這么一個……姓雪的殺了我的孫子,我的鳴啊……”白忽然覺得很惡心,三年被操控過的記憶仍舊留在腦海里,蘇澤這在里嚎啕大哭,他以什么資格在哭?在絨精靈的土地上,踩著無數(shù)絨精靈的尸體,跪在人類光榮的史冊旁邊,為自己失去的孫子悲戚?

白知道什么能讓那個小男孩活過來,但是他不急著去找,拿著錢去注冊了一個公司,并且把已經(jīng)廢棄的新空號買了下來。

三年的記憶,白對人類的能力有了前所未有的認識,絨精靈和人不一樣,漫長的生命限制住了它們的進化,擁有成熟的邏輯和思維,卻只有弱得像蟲子一樣的執(zhí)行力。人類把雪氏菌當作抵御外敵、維護種族的鎧甲,為什么絨精靈就不能把人類,當作進化的跳板呢?

醒了一個,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

越過漫長的長出手的腳的歲月,就像他們做的,人類的軀體,絨精靈的神經(jīng)。

首先要做的,就是一層,又一層的滲透。

公司注冊的負責人走出來:“先生您好,您要注冊的公司商名是?”

“新空,”白又掛起來那副冷笑的樣子:“新空公司。”

H19沒能把Z26救下來,Z26被4090一槍爆頭,拖著尸體就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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