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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艙外》期刊第一期 旅行者

高校科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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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拿撒勒的木匠之子降世后的第兩千一百七十一年;那是麥加的商人之子離開他的故鄉(xiāng)后的第一千五百九十七年。那一年,最后一位見證了“博物館”世界無與倫比之瑰麗的地球人終于也回歸了塵土,而“旅行者”的到來與離去已是一百二十個地球公轉(zhuǎn)周期之前的事情了。

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辛未年,夏天比往年要涼快一些。彼時的文森特·霍夫曼還是蘇黎世理工物理系的一位研究生。他的導師是暗物質(zhì)與暗能量領(lǐng)域的學術(shù)泰斗彼得·薩利赫教授,但他并不引以為豪。自小愛好天文的文森特夢想的是那種古典式的尋天覽月、遍星歷斗的工作,如今繁瑣枯燥的數(shù)據(jù)分析、建模編程卻令他苦不堪言,只有不斷喝酒才能麻醉自己去工作。

“半人馬座的數(shù)據(jù)有問題……”文森特還以為是自己喝得太醉了,因為幾顆他再熟悉不過的恒星位置竟然明顯偏離了預期。他懶洋洋地敲了幾行代碼,結(jié)果顯示“霍金”空間望遠鏡的運行一切正常,恒星位置的偏差也是確鑿無疑。

往年積累下的豐富天文知識開始活躍在腦海中。人類對太空的探索自文明伊始便已發(fā)端,過往無數(shù)次的星表測定絕對不該有如此大的錯誤。思索片刻,一個念頭如閃電般把他從椅子上劈了起來。他揣上報告撒腿就跑。

此時薩利赫教授正像往常一樣一邊吸煙一邊工作。文森特推門而入,濃濃的酒氣一下子沖散了他周身的煙霧繚繞?!澳阌趾染屏??!苯淌诎櫫税櫭碱^?!澳遣恢匾?。”文森特借著酒勁把報告往導師桌上一扔。教授很不高興地拿起報告,卻是越看越吃驚。

“這是最新的數(shù)據(jù)嗎?”文森特笑著點了點頭。

兩人當晚就敲定了論文題目:“一種新的暗物質(zhì)運動狀態(tài)及其引力效應(yīng)”。教授定下兩條方略:其一,盡快發(fā)表論文捷足先登;其二,不可與任何人透露這個發(fā)現(xiàn)。謹遵師命的文森特連夜建好了理論模型,計算機模擬卻犯了難。一番躊躇后他接通了連接地球另一端的語音通訊。

中國科學院軟件研究所的學生江小明正在雁棲湖畔吃午飯。就在他嚼著一塊黃燜雞的工夫,來電提示的圖標彈了出來。他瞟了一眼備注,點了下原聲傳譯。

“怎么了老文,又是計算機模擬嗎?”

“對,跟上次一樣。這回急點,十二個小時內(nèi)就要。代碼質(zhì)量無所謂,能出結(jié)果就行。”

“說到上次,你那論文人家到底錄了沒???”

“那個不急。我跟你說,這回可是一單大買賣……”

酒勁還沒過去的文森特把整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江小明,還許諾給他論文的第二作者。這已經(jīng)是他們之間的正常交易了。兩人是在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一個夏令營認識的,自那以后就各種合作愉快。要沒幾篇一起發(fā)的論文,科科低空飛過的江小明怕是要提早接受社會的毒打。

電話打完江小明也吃得差不多了。他把餐盒往環(huán)衛(wèi)機器人那兒一扔,隨手甩出一塊全息編程界面,同時接通了另一個語音通訊。

“吉岡君,還在看論文呢?”

“中午好,江君?,F(xiàn)在是北京時間十二點零二分,我正在去吃飯的路上。其實我也正要找你,你就打電話過來了?!?/p>

“知道你雷打不動十二點停下科研去吃飯,我就瞅這時候才打你電話。上次那星體識別軟件好用嗎?”

“非常有用。導師評價你為我們的課題節(jié)省了一半的時間,他非常想見你。最近我們有一個很重大的發(fā)現(xiàn),可能還要拜托你進行模型求解……”

“這個不急。我跟你說啊,現(xiàn)在有這么個事……”

紫金山天文臺的研究生吉岡慎二剛聽到半人馬座方向的星體位置發(fā)生了變動,便立刻下結(jié)論這可能是恒星捕獲了新的行星或者周圍有新的黑洞產(chǎn)生。江小明認為短時間內(nèi)發(fā)生這么多天文現(xiàn)象的概率太低并轉(zhuǎn)述了文森特的暗物質(zhì)假設(shè)。慎二思忖片刻覺得這個結(jié)論太過新奇并反問文森特是不是又喝了酒。江小明無言以對。

“江君,請恕我直言,我認為霍夫曼君的科研水準確實是不……啊呀……您……啊沒事沒事……”

慎二似乎被人撞了一下。

“怎么了?被人撞到了嗎?”

“氣象所的人,好像有很重要的情況要去匯報……不好意思我導師也來電話了……”

“行,我先掛了。”江小明說,“用到編程只管找我,論文掛我名就行。”

慎二接完電話就放棄了吃飯的打算,掉頭直奔本系的辦公室。今天路上的人似乎都要比往日急一些,像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發(fā)生了??斓睫k公樓的時候他遇到了幾位同門,都是在吃飯或者要吃飯的時候被叫回來的。

“你們導師有說具體是什么事情嗎?”慎二問道。

“沒,他什么也沒說?!?/p>

“我導倒是說了點……但這太難以置信了,我都懷疑聽錯了?!?/p>

“他說了什么?”一行人都很好奇。

“他說……太陽系變形了……”

大家一起趕到辦公室的時候,往日只有幾位教授在的大開間已經(jīng)來了很多人。有的人正癡癡地看著正中央的全息投影光和光束中飄飛的塵埃,仿佛在期待著什么的降臨;大多數(shù)人都在低頭看著什么東西,不時低聲爭論幾句。門邊坐著一個學生,見到新來的就塞給他們一份報告,接著繼續(xù)看自己的那一份。他苦苦思索和大惑不解的神情讓慎二產(chǎn)生了不祥的預感。

報告的內(nèi)容很簡單:就在過去的三天內(nèi),整個太陽系的星體觀測結(jié)果都與以往的測算出現(xiàn)了嚴重偏差。包括金木水火土天王海王在內(nèi)的所有行星和衛(wèi)星的運行都偏離了原先軌道。具體原因不明。

慎二把報告看過一遍之后,馬上意識到自己課題組發(fā)現(xiàn)的柯依伯帶部分矮行星軌道的變動都只是現(xiàn)在這個重大發(fā)現(xiàn)的一部分。他又把報告反復看了幾遍,開始思索這一現(xiàn)象背后的原因。忽然,他想到了江小明剛剛打來的電話,立刻撲到最近的一臺計算機上打開星表開始計算。

這時,慎二的導師方平教授和其他幾位教授走了進來,在場的人立刻停止了思索,注視著他們走到房間中央。方平在個人終端上操作了一下全息投影,調(diào)出了演示文稿,隨即說道:

“各位,綜合本天文臺和世界各大天文臺以及聯(lián)合國火星、木星觀測站的數(shù)據(jù),我們得到的結(jié)論是:整個太陽系的行星系統(tǒng)正在發(fā)生畸變。地球的公轉(zhuǎn)軌道正由原來的近似圓形向橢圓形演進,目前的偏心率已超過0.03,黃道平面傾斜角度已超過1度,我們正在遠離太陽……導致上述變化的原因尚不明確。政府已授意國內(nèi)相關(guān)科研機構(gòu)調(diào)撥人員展開研究,近日或?qū)⒔M織專題研討。我天文臺亦在此列?!?/p>

方平一邊布置工作一邊掃視房間,卻沒有看到慎二的身影。會議結(jié)束后,他在一臺計算機后面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愛徒。

“小吉你瞎忙什么呢,剛才那么重要的安排你怎么不分個輕重緩急?”

慎二的計算此時也剛剛結(jié)束。他平靜地抬起頭,對導師說道:“老師,我已經(jīng)找到原因了。”

文森特那邊的活就快干完了,江小明卻對這個事沒了譜。雖然他對天體物理學的了解已遠遠超過了興趣的范疇,但這畢竟不是他的專業(yè)。一旦文森特的論文再次被拒,承諾的第二作者可就指望不上了。思來想去,他又撥了一個號——NASA的內(nèi)部專線。

“美女,猜猜我是誰啊?”

“……江小明?!蓖ㄓ嵞穷^的聲音過于平靜,一改往日活潑的嗔怪。

“我又用了你們的通訊專線,說好的要把我關(guān)進關(guān)塔納摩呢?”

“小白,對不起,我現(xiàn)在很忙……你還有別的事情嗎?”

“上次我寫的模擬運算補丁怎么樣,有什么bug讓我調(diào)調(diào)嗎?”

“……沒別的事情,我先掛了?!?/p>

江小明不動聲色地上傳了之前兩次通訊的錄音,對面下載完過了很久才掛斷了通訊。看起來有戲。他暗自得意。

終端提示收到一條新訊息。他一看見家里來的消息就煩,墨跡了很久才打開看了一眼:

“小白,家里下雪了。你們那里也冷了吧?我給你寄了幾件衣服,記得穿啊。你爸和你姐都很掛念你,有空打個電話吧?!?/p>

夏天下雪?莫名其妙。老婆子總是這樣嘮嘮叨叨不知所云。老姐那邊倒確實該打個電話問問了……忽然一陣冷風吹來,激得他打了個哆嗦。噫,今年的夏天有點冷啊。

娜塔莉亞·史密斯是美國“薩根”空間望遠鏡管理小組的組長,此時她正在NASA總部值班。聽完了江小明發(fā)來的錄音,她覺得這事有些蹊蹺,現(xiàn)在卻并不是深究的時候。她掛斷了通訊,心情沉重地回到了總控室。

一排排控制臺和計算機后面,很多人或站或坐,沉默地看著大屏幕。來自谷神星空間站的影像被切成了一個個小格子,好似死神的餐盤。有幾個鏡頭已經(jīng)一片漆黑;有的忽明忽暗,反復勾勒出艙內(nèi)設(shè)施的灰白輪廓;有一個鏡頭正對著白色的空間站外殼缺口,殘破的邊緣外是寒冷的黑暗;還有一個鏡頭對準了無垠的太空,中央一抹藍色的剪影正是地球。

大屏幕最中央的畫面里,最后一位告別的宇航員正眼含淚花,微笑著背誦一首十四行詩:

……And, while with silent liftingmind I've trod

The high untrespassed sanctity ofspace,

Put out my hand and touched the face ofGod.

這是“挑戰(zhàn)者”號航天飛機的悼詞。鏡頭一個接一個地失去了信號,最后整個大屏幕都變成了宇宙微波背景輻射的雪花噪聲。谷神星空間站聯(lián)合救援行動就此宣告失敗。

四十分鐘前,一顆突然變軌的小行星撞擊了谷神星空間站,各國航天機構(gòu)與聯(lián)合國太空總署雖全力營救也無力回天。因為信號延遲,剛剛播放的影像已經(jīng)是十分鐘之前的事情了,如今空間站工作人員已全部遇難。總控室里有幾個人泣不成聲,周圍的人紛紛上前安慰。娜塔莉亞知道他們有親友就在空間站上工作。她在恍惚間想起了母親逝世時的場景。

“振作啊,娜塔莎?!币晃活^發(fā)花白的工程師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她雖然年紀輕輕,在NASA已能獨當一面,但在老一輩人眼里她依然是個孩子。

娜塔莉亞從自己的回憶里醒來,笑了笑表示感謝。她走出了總控室,只想去喝杯咖啡清醒一下。出了這么大的事故,今晚一定要加班的。她又想起了母親彌留之際自己卻身在海外沒能趕回去,就如今日這番生離死別一樣眼睜睜看著卻無能為力。

父母離婚后她是母親一個人拉扯大的。她繼承了母親干練要強的性格,也繼承了外祖父帶有紅色印記的太空夢想。在別人還在讀本科生的年紀,她就已經(jīng)在世界各大科研機構(gòu)實習了個遍。母親逝世時,她正在中科院實習。就在一生中最脆弱的時刻,她遇見了江小明……

一個想法如閃電般照亮腦海。她迅速打開終端重新聽了一遍江小明發(fā)來的錄音,思考了一會便掉頭趕回了自己的辦公室。一進門她就調(diào)出了“薩根”空間望遠鏡最新觀測的星體分布全息圖像,然后把近幾年新修訂的通用星表圖像與其重疊,稍加觀察就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的星體分布都有輕微的錯位。

這很正常。她已經(jīng)知道了太陽系內(nèi)的異常,現(xiàn)在地球的公轉(zhuǎn)軌道也在偏移,整個星圖隨之作剛體變換是很自然的。

不正常的變形發(fā)生在半人馬座星域,那里的異動太反常了。半人馬座θ、半人馬座i和半人馬座ι相對原先星表的錯位并非剛體變換,而是正向三者之間的某點攢聚,以至于整個星座已經(jīng)變形。原本疾馳中的半人馬仿佛屁股被蚊子叮了一口,正后仰著頭、拱起后背奮力地用左手肘去撓癢。

三顆恒星之間的黑暗里隱藏著什么東西。她統(tǒng)計了半人馬座星域各星體異動的相對大小,結(jié)果基本符合平方反比定律,系數(shù)就是引力常量G。毫無疑問,一個巨大的引力源正在用無形的手將它們拉向深淵。她又用計算出的引力源位置和質(zhì)量評估了它對太陽系運行軌道的影響。當計算曲線的藍色與實際數(shù)據(jù)的紅色漂亮地擬合在一起時,她不得不接受這令人震驚的答案:

罪魁禍首的位置正在半人馬座三顆恒星之間,質(zhì)量之大超過了整個太陽系總質(zhì)量的一百萬倍,這已經(jīng)是銀河系中央黑洞級別的星體了。難怪它能穿越六十光年的天文距離影響到太陽系的運行軌道,這就是問題的根源!

谷神星空間站已經(jīng)被摧毀了。火星和木星觀測站已經(jīng)準備全員撤離。但是面對整個太陽系的劇變,地球又能去哪里呢?數(shù)不清的問題在她的腦海中翻滾,攪得她心煩意亂。好在氣候變化尚在人類可適應(yīng)的范圍內(nèi),這讓她稍稍定了定神。緊接著,她又思考起了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這隱形的龐大引力源到底是何方神圣?

醉漢才會認為這是暗物質(zhì)的作用,娜塔莉亞想。但也不太可能是黑洞,因為如此巨大的黑洞不可能毫無預兆地產(chǎn)生??嗫嗨妓鞯纳袂轭^一回在這俏麗的面容上盤桓如此長的時間。最后她決定暫時擱置這個問題。“暗物質(zhì)”不靠譜,“運動”這個描述倒有些道理,因為如此巨大的引力源不可能突然生成,否則現(xiàn)有的物理規(guī)律將被完全推翻。

娜塔莉亞將數(shù)據(jù)采集區(qū)域的尺度在三個維度上都擴大了四十光年。周邊星體的異動相對值在半人馬座HD 117207處達到了極大。她繼續(xù)擴大觀測尺度,將異動相對值極大的恒星逐一連接起來:一條鮮紅色的彎曲軌跡從引力源處穿插到了獵戶懸臂外。毫無疑問,這就是它的運動軌跡,因為距離越小,引力越大。

獵戶懸臂之外星體稀少,引力效應(yīng)很不明顯。必須對整個銀河系的星表進行異動值遍歷以查詢極值,如此大規(guī)模的數(shù)據(jù)處理如果來不及申請超人工智能的計算資源,就得找個編程高手來寫優(yōu)化算法。她思忖片刻,用自己的終端撥通了一個通訊。

“親愛的娜塔莎,難得主動打給我啊。先別急,讓我猜猜你打來的目的?!?/p>

“哼,我只給你一次機會?!?/p>

“猜對了下次約會開房間你埋單怎么樣?”

“你在暗示我掛電話嗎?”

“好好好,那還是我出,反正也一直是我……”

“……你個小流氓有完沒完?”娜塔莉亞有時真的不想相信,這個滿嘴騷話的油膩少年就是那個溫柔地陪伴她走過艱難時刻的人。

“我錯了我錯了。銀河系星表異動極值搜索算法我快寫好了,馬上發(fā)你一份。你可是今天第四個找我做這東西的了。一份活接四個單真開心,約會的錢有咯。”

文森特和慎二也想到這一點倒是很自然……娜塔莉亞這樣思考著竟忘記了駁斥他的騷話?!暗谌齻€人是誰?”她脫口而出。

“一個大客戶,北京國家天文臺。我以前可是只接個人業(yè)務(wù)的……”

“娜塔莎,我親愛的,你怎么還在辦公室里?”

一位西裝革履、氣宇軒昂的男子正背著手倚在門口笑瞇瞇地打量著她。他是NASA的法律顧問艾倫·卡特勒,比娜塔莉亞年長三歲,未婚。

“卡特勒先生,除非你告訴我你為我?guī)Я诵前涂?,否則請你離開我的辦公室?!蹦人騺喰⌒牡仃P(guān)掉了通訊。

“我不僅給你帶了咖啡,還給你帶了通知。”艾倫笑著踱步進來,把身后的濃縮咖啡端上娜塔莉亞的桌前?!翱偛空谡夷銋⒓泳o急會議。剛剛你的個人通訊和內(nèi)部專線都占線了,所以我自告奮勇來通知你?!?/p>

“怎么總部又要開會?”

“不只是總部,”艾倫攤了攤手,英俊的臉上有些茫然,“物理的事情我不懂??傊F(xiàn)在全美國好像都忙起來了。另外天氣有點冷,你最好披上我的外套?!?/p>

公元二零五一年的天體物理與空間科學國際研討會原本是定在十二月舉行的,但是當年發(fā)生的全球性氣候異變似乎與同時觀測到的天體異動緊密相關(guān),因此中國政府與中國氣象學會向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提議,可以在今年九月份舉行的中國氣象學會年會上增加一次氣象學與天體物理學的國際專題研討,統(tǒng)籌各國力量以應(yīng)對當前的危機。該提議很快就通過了。

當文森特剛走出中歐班列的時候,一股冷氣激得他打了個寒戰(zhàn)。同行的薩利赫教授也被凍了個措手不及。

“我記得……中國的三亞是熱帶城市吧?”薩利赫教授趕緊點了一根煙壓壓驚。

“而且……現(xiàn)在可是……九月份呢!”文森特已經(jīng)有些打哆嗦了。師徒二人都只穿了短袖襯衫和沙灘褲,原本是想趁著開會的機會逃離瑞士的驟冷來熱帶度個假的?!罢婧蠡凇瓫]領(lǐng)車上發(fā)的外套……我以為他們在開玩笑呢!上帝啊托運行李在哪里,我想開瓶威士忌!”

當在車站大廳遇見了身著外套的江小明時,文森特沒等他嘲諷完就已經(jīng)撲上去要把外套給他扒下來了。兩個年輕人在人來人往的候車大廳里捉對廝殺引得人人側(cè)目,實在是再滑稽不過了。

“你撒開我!再鬧保安就來逮你了!”

“不!你忍心看著辛苦給你寫論文的好友被凍死嗎?”

“少來!代碼還是我寫的呢!我凍死了你也別想發(fā)表論文!”

本來想勸架的薩利赫教授聽到這段內(nèi)幕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他有些后悔怎么沒把同聲傳譯早早關(guān)掉自顧自地先去會場。他想抽口煙,但是剛剛手里的煙已經(jīng)被保安掐掉了。

“老薩,你怎么穿這么少!杵在這里干嘛呢?”方平教授笑著從身后拍了拍老同學的肩膀。他和吉岡慎二都穿了厚實的外衣。

“我這里還有備用的外套,兩位請換上吧?!鄙鞫淖詣有欣钕淅锶〕隽藘杉馓?,解救了江小明。

“你們兩位怎么回事,虧得還是搞天文的呢!地球軌道的偏心率已經(jīng)超過0.05了,我們正在加速遠離太陽!現(xiàn)在三亞的地表溫度已不到10攝氏度,更不要提中高緯度了。南京昨天還下了雪呢!”方平憂心忡忡地說道。

“我們天天只做純理論,哪像你,什么都搞倒是知道的多一些?!彼_利赫嘆了口氣。

“說起來全世界頭一個發(fā)現(xiàn)異常的應(yīng)該就是霍夫曼君了。這次會議你的論文一定不同凡響。”

“哪里哪里,小白也出了不少力啊……”

“我千叮嚀萬囑咐別跟別人走漏風聲,誰知道文森特真是不爭氣。”

“老薩你想什么呢,這么大的事你以為別人看不到?空間望遠鏡中國和美國又不是沒有。小白倒是厲害得很呢,我敢說咱們這個圈子里一半的代碼是他寫的!”

“沒有沒有,方老師您過獎了……”

“嗐,我心里有數(shù)!說起來現(xiàn)在地球應(yīng)該是在遠日點。軌道再繼續(xù)變形的話今年冬天的時候要么地球繼續(xù)遠離太陽系,要么地球到達近日點。那個時候又是南半球的夏季,南極冰蓋一融化……”

方平教授的話讓在場眾人襲上了一層寒意。大家停止了交談默默地趕往會場。盡管氣候突變,周遭也依然是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可是又有幾人洞察正在發(fā)生的一切呢?

“爸爸媽媽快過來,那兩個叔叔就在這里!”當一行人走出車站的時候,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孩拿著一件外套跑了出來。看到文森特已經(jīng)有了外套穿,她有些失望,但依然大大方方地問道:“外國叔叔,你還需要外套嗎?穿得那么少,再加一件吧。”

“麗麗你跑去那里干什么!跑那么快小心摔倒??!”一對夫婦跟著跑了過來,看起來是這個小女孩的父母。自動行李箱也緊緊地跟在后面,險些撞到路人。

“不好意思啊各位。”一位戴眼鏡的中年男子向眾人道歉,“我們家的丫頭剛剛看到兩位在打架爭衣服,就想著拿一件外套來勸架。給各位添麻煩了???,把衣服還給媽媽,人家叔叔已經(jīng)不需要了?!毙∨⑻ь^看看爸爸,又看看文森特,只好不甘心地把衣服交給媽媽放回行李箱了。

江小明和文森特發(fā)現(xiàn)大家都在用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看著他們。

“吉岡君,她叫我叔叔,難道我看起來很老嗎?”江小明低聲問道。

“不但不老,還挺童真的?!鄙鞫槐菊?jīng)地說。

“哎呀!您是不是紫金山天文臺的方平教授?”小女孩的爸爸認出了方平。

“是我。我們以前見過面嗎?抱歉我沒印象了?!?/p>

“我的職業(yè)是電氣工程師,也是個天文愛好者。”中年男子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您是來參加明天舉行的學術(shù)會議的吧?”

方平微笑著點了點頭。

“我本來是想帶著一家人來三亞逛逛的?!毙∨⒌陌职掷^續(xù)說道,“票早就訂好了。天氣預報說三亞的溫度已經(jīng)降了很多,我們還不太相信,結(jié)果來了發(fā)現(xiàn)果然如此,就只能回去了,然而家里應(yīng)該更冷了吧……方平教授,我不知道您知不知道,現(xiàn)在社會上已經(jīng)謠言四起了……我自己也申請使用過空間望遠鏡看到了星空的異樣,尤其是半人馬座那里,變形大得嚇人。教授,這跟這鬼天氣有關(guān)系嗎?這種天氣還要持續(xù)多久?地球……還能變回去嗎?”

方平嚴肅地看著他,緩緩說道:“我們也并不清楚。但愿這次會議能討論出個結(jié)果?!?/p>

小女孩聽不懂大人們在聊什么,只是抬起頭看著爸爸和媽媽。她的爸爸也低頭看著她,輕輕地撫摸著孩子的頭。

“方平教授,請你……”他頓了頓,重新說道,“請你們,一定要加油啊?!?/p>

方平教授鄭重地點了點頭。一行人都鄭重地點了頭。

第二天,剛到會場的江小明就看到了娜塔莉亞的身影,因為她在會議開始前很久就到了,而且那出眾的姿容和氣質(zhì)實在是再顯眼不過了。江小明立刻向她的座位跑去,完全沒注意到另一位高大英俊的男士也正在走向她的位置。

“娜塔莎!”江小明像個小孩子一樣突然出現(xiàn),嚇了她一跳。

“小白?你也在這里?我完全沒想到……”但她很快就想到了原因:只要有一篇他參與撰寫的論文被錄用,那么身為共同作者的江小明是完全有資格接受會議邀請的。

剛剛走來的艾倫看到了娜塔莉亞驚訝的表情和微紅的臉頰,立刻向江小明伸出右手自我介紹道:“你好,我是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法律顧問艾倫·卡特勒?!?/p>

原來他就是娜塔莎的秘密戀人。艾倫如此想到。

面對伸來的右手,江小明這才注意到心上人身邊這位儀表堂堂的男士。他毫不猶豫地與對方握手:“你好,我是中國科學院軟件研究所的研究生江小明。”

“卡特勒先生?你怎么也來了?這……這是怎么回事?”

“我向總部申請了特批。這次會議攸關(guān)世界的命運,我可不想缺席。”艾倫溫柔地看著娜塔莉亞,“另外,美麗的女士身邊總該有人陪著啊?!?/p>

在娜塔莉亞的眼里,艾倫比中等個頭的江小明要高半個頭,但是后者的身材也算得上修長。與艾倫俊朗的面容相比,江小明的五官端正得像個少年,眉宇間卻流逸著英氣。她當然看得出現(xiàn)在是個什么光景,卻思維混亂到說不出話來。

就在周圍的人紛紛好奇地看向他們、娜塔莉亞要羞怯得無地自容的時候,主席臺上終于宣布:會議開始。

與娜塔莉亞相遇的喜悅讓江小明暫時忘記了無形的責任,半路殺出的那位英俊男士又惹得他亂想聯(lián)翩。直到會議進行好一會了,他才被會場上的肅穆氣氛感染。隨著會議的進行,他的心思被引回了正途,昨日與那一家人分別時的場景也漸漸在腦海中縈繞不去,心情也越發(fā)沉重起來。

本次專題研討的前半段是屬于氣象的,但一場場報告卻不止于此。短短一個月的全球性氣溫驟降已對人類文明造成了巨大的沖擊:

西伯利亞地區(qū)數(shù)十座城市已被嚴寒封鎖,數(shù)百萬居民生死未卜;

印度與拉美國家貧民窟已因爭搶物資爆發(fā)數(shù)百次民眾暴亂,公共秩序幾近癱瘓;

中東地區(qū)社會形勢逐漸惡化,原本銷聲匿跡的恐怖主義有重新抬頭的趨勢;

非洲多國不僅國內(nèi)政局動蕩,國家間也因爭奪資源劍拔弩張,大規(guī)模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

南北兩極數(shù)十個科考站因冰蓋迅速延伸而被困冰川之中,必須立刻展開救援行動;

世界各國預計出現(xiàn)大規(guī)模糧食減產(chǎn),自本年開始將出現(xiàn)全球性饑荒;

全球平均氣溫下降已超過10℃,這一趨勢還在持續(xù)……

作報告的也并不只有生態(tài)和氣象學家。俄羅斯、印度、拉丁美洲國家的政府官員,聯(lián)合國安理會駐中東和非洲觀察員,剛剛被營救出的長城站被困人員,聯(lián)合國糧農(nóng)組織的代表……江小明漸漸發(fā)覺這已不單是一次學術(shù)會議,而是這場前所未有的氣候災難的情報匯總。

當俄羅斯的官員起身上臺時,他這才注意到第一排角落的位置似乎有幾個新聞報道里的熟悉面孔。他立刻認出其中兩位正是中國的副外長和美國的副國務(wù)卿,與他們坐在一起的似乎也是其他主要國家的外交政要;當非洲觀察員嚴肅地陳述著當?shù)氐膭邮幘謩輹r,江小明想起了自己的姐姐正在坦桑尼亞參加醫(yī)療建設(shè),心不由得提了一下……至此,江小明終于覺得自己的心思已徹底被會場上的重大議題籠罩。

整個上午的報告沒有人打瞌睡,鮮有人離席如廁,偶有竊聲討論。午飯時分無人赴宴,與會人員一致要求繼續(xù)會議,主辦方便用小型無人機在會場分發(fā)便當。強烈的危機感和使命感讓每個人聚精會神,連吃飯的時候都不愿低頭——直到下午第一場天文學報告開始。

方平教授作為中國天文學會和聯(lián)合國太空總署的代表首先展示了當下太陽系的運行情況:

“最新獲得的數(shù)據(jù)顯示,地球公轉(zhuǎn)軌道偏心率已超過0.1,黃道平面傾斜角度超過5°,地日距離即將突破1.1個天文單位。但是各軌道參數(shù)變化速度正因不明原因減緩,預計變化過程將在十月份停止,屆時軌道偏心率預計在0.2左右,地日距離最大值與最小值將在1.2個天文單位與0.9個天文單位左右,地球的氣候可能會在極熱與極冷間轉(zhuǎn)換。我們已提請世界氣象組織預測彼時可能出現(xiàn)的氣候規(guī)律……

“值得一提的是月球軌道半徑也在被拉長,地球自轉(zhuǎn)速度正因此變慢。我們今天將有超過24小時的時間來充分討論各種問題,不得不說也是件幸運的事情?!?/p>

本以為自己的機靈話能活躍一下氣氛,結(jié)果只有部分物理學界同仁心領(lǐng)神會露出了微笑,有些非物理專業(yè)的聽眾因為方平的枯燥講解和沒有午休而昏昏欲睡,艾倫也是如此。迷糊間他想打開窗戶透透氣,沒想到一股冷氣挾風帶雪呼嘯著卷了進來。

“上帝啊……外面下雪了!”一聲驚呼激起了會場的騷動。方平教授立刻提議大家出去看看順帶清醒一下,并率先走出了會場,與會眾人也跟著他紛紛離席。

三亞確實下雪了。此時的地表氣溫已接近冰點。天上烏云四合,無數(shù)迷茫的雪花在寒風中上下飄飛,地上也已經(jīng)積了薄薄的一層。遠處本該陽光明媚、游人如織的沙灘空無一人,藍黑色的海浪在風中翻滾得更加洶涌,卻不知自己即將冰封凝結(jié)。

連這里都要結(jié)冰了,北邊該要冷成什么樣子啊。我們還有希望嗎。方平閉上眼,想象著銀白色的南北兩極冰蓋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將蔚藍的海洋與碧綠的森林從地表徹底抹去,地球?qū)S為一個死寂的冰雪世界……想到這里,他的身體劇烈地寒戰(zhàn)起來。

出來的人都沒有說話,只無言地凝視著風雪中的世界,直到因寒冷又紛紛回到會場。

當娜塔莉亞作為NASA代表上臺的時候,即便眾人心情沉重也眼前一亮。臺上的光影恰到好處地烘托出了她俏麗的面容,猶如神話中的希望女神,連江小明也驚異于她那遠超往日的美麗。她以簡要的講解與精確無誤的計算指出了這一切異變的根源,并展示了計算出的引力源移動軌跡。計算結(jié)果表明,銀河系的其他星域并無異動,因此這個引力源乃是來自銀河系外。

報告結(jié)束后,中國副外長舉手發(fā)問了。

“娜塔莉亞小姐,您的結(jié)論是否意味著,我們對這一引力源的存在是無能為力的?”

“正如您所說,副外長閣下?!?/p>

“那我們該怎么辦呢?就這樣放任其變化而無所作為嗎?”

“我個人建議各國政府以應(yīng)對不可改變的氣候變化為前提制定對策。也許我們的文明能延續(xù)下去,但有一點我很肯定……”她在猶豫之后平靜地答道,“地球上的很多人將活不過這個冬天。”

文森特的報告被安排在會議總結(jié)前壓軸出場。在他之前的所有報告都是關(guān)于這一引力源的各種物理分析、假設(shè)和猜測,但是會場里的許多人已經(jīng)沒心情聽了。角落里的政要們一直在消聲斗篷下商議著對策;非物理專業(yè)的聽眾不少已經(jīng)離場了。既然整個人類文明已劫數(shù)難逃,那還不如快些回去與家人團聚。留下的人有的酣睡有的發(fā)呆,還有幾個在茫然地瀏覽著自己的個人終端。物理學界的人反而都在專心致志地聽著同行的研究并不斷發(fā)問討論,人類文明的前途未卜并不能折損他們對科學真理的渴求。

日暮時分,雪停了。西方的天空霞光萬丈,層層云朵染上了燃燒般鮮艷的紅色和橙黃色,就連呼嘯的寒風也因這火熱的色彩溫暖了許多。但除了天邊那一抹綺麗外,大部分的天空依然被暗青色的云層遮蓋著,偶有幾處缺口能看到清澈的夜空,點點星光仿若人間之上的天堂。

這就是人類歷史上最漫長的一個黃昏。

文森特上場的時候,中午還座無虛席的偌大會場已經(jīng)空了快一半。他先是闡述了自己的物理模型,講解求解方法時卻卡了殼。會前他讓江小明給他講了好多遍,結(jié)果臨到場上還是忘了。文森特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正要繼續(xù)卻發(fā)現(xiàn)臺下正齊刷刷地瞪大了眼睛看著他所在的方向。他尷尬一笑,忽然明白他們看的并非是他,而是他的身后。

他猛地回頭,一大塊完美的黑色長方體正漂浮在講臺之上,詭異又靜謐。

“晚上好,人類?!?/p>

一個聲音不知從何響起,但人們都感覺到這就是它的聲音。

“我們是來幫助你們的。在此之前,請隨我們來?!?/p>

慎二下意識地低頭確認了一下終端上的時間:公元2051年9月5日北京時間18點42分42秒。

當他抬起頭時,面前已是任何語言都無法描述的一片璀璨星空。

在最初的震撼中,他意識到自己的視覺已超越了肉眼的極限。電磁波頻帶的每一段都化為了一種無以名狀的色彩,肉眼能見的七彩與此相比簡直單調(diào)如黑白。整個銀河系的光波如斑斕的潮水涌入了他的意識感知,而視線中最耀眼、最絢麗的乃是一顆恒星——他本能地認出那就是太陽。他還看到一圈圈細密的漣漪以太陽為中心從清澈的虛空中溫柔地蕩漾開來,與遠處的幾顆行星那大大小小的波紋糾纏在一起,而這一切都以一片更大、更廣闊的漣漪為背景。他看不到自己的身體,卻從未如此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的存在。他也同樣清楚地感知到,會場內(nèi)的所有人此時都聚集在這里,為同一片絕妙的景象而震顫不已。

那塊神秘的長方體也漂浮在太空之中,表面純粹的黑色反射不出任何光線,如同一個規(guī)整的黑洞。

慎二想問它很多問題:你們是誰?你們從何而來?為什么把我們帶來這里?你們的存在和我們面臨的災難有何關(guān)系?……每個想法剛剛成形就在空間內(nèi)擴散開來,與其他人的想法交織在一起。在這里,思維的交流已不再依靠任何有形的介質(zhì),而是如中微子般自由地在空間中穿行。每個人都擴散著自己的想法,又接受著其他人的思想;表達時如眾人和聲般洪亮,接收時又如聆聽一人般清晰。

黑色的長方體發(fā)話了:

“我們會回答你們所有人的問題。但在此之前,我們要彌補自己的過失?!?/p>

被長方體擋住的璀璨星光留下的黑暗剪影,勾勒出了它的規(guī)整輪廓,但漸漸地輪廓周圍蕩漾起了越來越明顯的空間漣漪。隨著漣漪的增大,它身后的星空也越發(fā)扭曲,直到某個時刻方形的輪廓變成了圓形,或者說,它變成了一個漆黑的圓球。

“漣漪是引力波!”

“它在增大自己的質(zhì)量!”

“這是一個真正的黑洞!”

慎二的這些想法立刻傳播出去,與許多相似的想法碰撞在一起。他感覺到其中有方平教授、薩利赫教授、文森特、江小明、娜塔莉亞的想法,也有很多其他人的。他們成為了第一批親眼目睹黑洞產(chǎn)生的地球人類。奇妙的是眾人的存在似乎一直在黑洞視界之外,仿佛它在增大自己質(zhì)量的同時還在輕輕地將這些觀眾向外推開。

在它成為黑洞之后,慎二看出可見的引力波的變化顯示出了某種規(guī)律。他開始思索,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思維前所未有地明晰,連續(xù)的推導過程就像打印在紙上一樣清清楚楚。就在這時,江小明的計算思路連綿不絕地飄蕩了過來。他接收到了慎二建立的方程和其他人的思考成果,以比別人快得多的計算速度得到了一連串的結(jié)果,在眾人間激起了更多的反響。

不愧是計算機專業(yè)出身,算法既簡潔又高效。慎二既感到佩服,又為這種美妙的思考狀態(tài)而沉醉。

引力波的變化在某個時刻開始趨緩,空間漣漪也逐漸減小,直到那方形的輪廓又從黑洞視界中顯現(xiàn)出來,最后恢復如初。眾人的思考也一起得到了結(jié)論:它已通過一段連續(xù)的引力變化將太陽系的一切引回了原路。人類就此得到拯救。所有人都收斂了自己的思緒,等待著它的解釋。

“你們的結(jié)論是正確的。地球?qū)⒃?1天21小時42分鐘42秒后回到原軌道。這是個與最短時間相差不多的解,數(shù)字的選取是為了向你們致敬?!?/p>

“你那1:4:9的比例也是嗎?”這是江小明的提問。

“是的。我們已通過你們的電波通訊盡可能地了解過你們?!?/p>

“什么?”“他在說什么?”“這都哪兒跟哪兒?”許多人對科幻知之甚少,疑問在空間中傳播開來。很快,他們就收到了各式各樣的回答和來自黑色長方體的一份詳細解說。

“所以……你就為了這些才長成這樣?你還可以變成其他樣子嗎?”艾倫問道。

“當然可以。我們也可以選擇1:3:9或者水滴的形狀,但是這可能會引起你們的恐懼——雖然《銀河系漫游指南》中地球的命運也好不到那里去?!?/p>

盡管黑色長方體的平整表面比撲克臉還要冷酷,大家仍然能“感覺”到它在微笑。這種感受相當詭異。忽然,周圍的空間開始扭曲,然后閉合成了一個管道,群星的圖像也被拉扯變形并在管道上飛速后退。整個宇宙變成了一個光怪陸離的萬花筒。

“躍遷開啟,預計14分42秒后到達。在此之前,我們將回答你們的問題。

“我們是一個硅基文明,誕生自約一千萬個地球年之前。我們最早的祖先是仙女座星系一顆巖石行星地下的一種高純度硅質(zhì)結(jié)構(gòu),它會作為內(nèi)核匯集周圍的礦質(zhì)來組建可移動的外體。當外體因磨損崩潰后,內(nèi)核也會分解并重塑新的個體以實現(xiàn)增值。由于已組建的外體更便于利用,個體之間便產(chǎn)生了捕食關(guān)系,內(nèi)核相互融合產(chǎn)生了更高的智能。當某個智力足夠領(lǐng)悟宇宙之美的個體鉆出地表窺見星空的時候,我們的文明開始了。

“我們逐漸整合了存在于所有內(nèi)核中的智慧。當最早的祖先內(nèi)核的后代們又統(tǒng)合為一的時候,我們的文明已能實現(xiàn)星際航行。當?shù)谝淮我姷狡渌愋偷纳鼤r,我們知道了自己并不唯一,那強烈的震撼與喜悅傳遍了整個族群并永遠地改變了我們的內(nèi)核結(jié)構(gòu),使得我們從此熱衷于星際航行與文明接觸。

“在接觸了許多以個體為單位的文明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種族優(yōu)勢。個體之間的信息壁壘阻礙了整個文明的發(fā)展,而我們卻能代代繼承智慧。藉此,高速發(fā)展的科技讓我們無懼威脅,而對資源的低要求讓我們更少沖突。被第一次文明接觸改變的內(nèi)核結(jié)構(gòu)使我們傾向于保護而非破壞。

“根據(jù)以往與碳基個體型文明接觸的經(jīng)驗,我們選擇了與部分有影響力的精英接觸以實現(xiàn)更好的交流。在此之前,我們一直在記錄你們的會議以最終評估你們的文明水平。當評估完成時,我們的‘使者’便現(xiàn)身了。你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乃是通過‘使者’將意識上傳到了我們的集體內(nèi)核,由此你們可以與‘使者’一起旅行……”

“還有其他的碳基文明和其他類型的文明!原來我們并不是孤獨的嗎!?”娜塔莉亞的想法不像疑問更像感嘆,因為事實已是顯而易見的了。

“當然。宇宙這么大,這是自然而然的。”

躍遷速度逐漸放緩了。閉合的空間逐漸延展,扭曲的星空回歸了本來的面貌,但除此之外,旅途的終點似乎空無一物,只有一股廣闊但微弱的引力波動正從虛空中蕩漾出來,仿佛洪水肆虐過后的涓涓細流。

黑色長方體發(fā)出了一段引力波,一個亮點瞬間出現(xiàn)并迅速擴大為一個蟲洞。

“歡迎來到‘博物館’?!?/p>

“這個蟲洞并非通向我們的母星,而是通向指引了我們的‘博物館文明’。在大約三百萬個地球年之前,我們被一個信標指引到了這里。這個曾經(jīng)存在的偉大文明將各種文明遺骸收集于此并建立了一個龐大的數(shù)據(jù)庫來記錄研究成果。我們尚不清楚這個文明后來去往何方,但我們早先尊崇的傳統(tǒng)受到了感召:我們繼承了他們的使命和遺留下的超前科技。

“我們修建了可移動的蟲洞并以光速航行,同時收集死亡的文明遺跡,評估正在成長的文明并以不同的方式與之交流。這就是我們文明的首要任務(wù),因此我們也自稱‘旅行者’。我們的宗旨是盡可能減少對原生宇宙與文明的影響,因此設(shè)計了巨大的結(jié)構(gòu)以屏蔽電磁場和引力場等物理效應(yīng)。這樣的結(jié)構(gòu),我們稱之為‘船’。我們現(xiàn)在正在通過的蟲洞是第七號‘船’。第一個‘船’在三百萬個地球年之前建成,它與后續(xù)的‘船’都連接到同一個地方,就是曾經(jīng)的‘博物館文明’所建立的‘博物館’?!诤叫袝r會派出若干個‘使者’以超光速躍遷探索周邊星域或警戒敵意文明的攻擊。

“大約二十萬個地球年之前,第七號‘船’在大麥哲倫星系被一個相當強大的敵意文明發(fā)現(xiàn)了。我們用了十萬年的時間自衛(wèi)并擺脫了他們,但‘船’的結(jié)構(gòu)遭到了破壞。我們最初是用暗物質(zhì)修建結(jié)構(gòu),后來采用扭曲的空間實現(xiàn)了全物理場探測屏蔽,但這樣的結(jié)構(gòu)一旦損壞就需要長時間維修,損壞的部分有時會突然產(chǎn)生巨大的引力波動。每當如此我們就派出所有‘使者’以光速遍歷周遭星系來恢復原狀。引力波也是以光速傳播的,因此即便有原生文明受此影響我們也來得及彌補。上一次的引力波動發(fā)生在六十個地球年之前,彼時‘船’就位于被你們稱為‘半人馬座’的三顆恒星之間。后面的事情你們已經(jīng)知曉了?!?/p>

在穿越蟲洞的時候,‘使者’如此解釋了一切。

“也就是說,人類文明面臨的災難只是一場星際戰(zhàn)爭的余波?”方平問道。

“這樣的規(guī)模還算不上星際戰(zhàn)爭。我們只是盡可能自衛(wèi),最終并沒有毀滅它們?!?/p>

“使者”如此回答。

在這超然的時空中,每個人的意識都成為了一個神經(jīng)元,每個人的思想都如神經(jīng)沖動般在其間產(chǎn)生、穿梭、激蕩,又像觸發(fā)核裂變的中子一樣在劇烈的沖擊之后激發(fā)出更多的思想。被這種神妙的交流機制聯(lián)結(jié)起來的一片“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此時萌生了一個共同的念頭。這個念頭只是所有強烈的好奇和震撼情緒的共鳴,如果非要用人類的語言表達出來,與其最接近的一句話應(yīng)該是:“我們想去見識那遠超我們之上的存在?!闭J識到遠高于自己之物的切實存在是每個文明的必修課。對人類文明而言,這只是剛剛開學。

蟲洞穿越結(jié)束了。此處的瑰麗星空與太陽系相比毫不遜色,但更引人注目的是遠處最為光彩奪目的一個雙星系統(tǒng)。柔和的空間漣漪以一種和諧的韻律從兩顆恒星中流淌出來,互相交疊、共振,空間的扭曲在此看來仿佛是華麗的星河錦緞被擰起了一快柔軟的褶皺。

這是一個穩(wěn)定的雙星系統(tǒng)。它似乎有著數(shù)目驚人的行星與衛(wèi)星,因為有非常多的較小的波紋正從雙星外側(cè)激發(fā)出來。整個恒星系大大小小的引力波與斑斕絢麗的電磁波正以美妙的旋律蕩漾在一起。這是自然物理規(guī)律的一場氣勢恢宏的交響演奏,而在整個宇宙中這樣的盛會實在是無窮無盡。

“每一顆星球上都有著文明,或已死亡或仍在成長?!薄笆拐摺苯榻B說。

它引領(lǐng)著這群意識來到了恒星系最外圈的行星。這是一顆碩大無朋的氣體行星,直徑約是木星的兩倍,若以肉眼看來應(yīng)該是藍色,很像海王星但顏色更純?!笆拐摺睕]有停下的意思,他們的目的地是這顆行星的另一邊。他們抵近掠過了這顆行星的表面。在這樣的距離上觀察,視野的一半都被無窮無盡的藍色氣體海洋占滿了。它的表面應(yīng)該有永不停歇的風暴和狂亂的閃電,但這一切都被飛快地甩在了后面。他們所過之處激起了一道氣體濃云,它向上飛揚而起,又緩緩地消散為一團團薄霧,在迷離的光照中變換著夢幻般的色彩。

“這顆行星有十七顆衛(wèi)星,每一顆都有一個死去的文明。其中一顆與你們有關(guān)?!?/p>

他們來到了一顆衛(wèi)星周圍。那是一顆光禿禿的巖石行星,暗淡的表面一片死寂。但離它越近,行星表面那龐大的痕跡遺存也越來越醒目。仿若是巨大城市群落的遺跡以星羅棋布的城市散點和筆直的道路描繪出了自己的輪廓,述說著那永遠逝去了的繁盛與生機。廣闊的平坦表面和一些殘留的沉積痕跡像是在炫耀昔日的煙波浩渺,但熔融后又凝固的山脈、遭受了相同待遇的高聳建筑卻暗示著那在劫難逃的悲慘末日。

他們在這如同地獄的行星上繞行了數(shù)圈。

“這個文明,遭遇的究竟是怎樣的厄運?”伴隨著許多相同的疑問,薩利赫向“使者”問道。

“不幸的文明各有各的不幸。毀于核戰(zhàn)者被灰云籠罩,毀于火山者被橙云彌漫;有兩個文明曾是死敵,一方以人造黑洞將對方的海洋行星拽離恒星系,卻因耗盡能量被敵方垂死反擊炸得粉碎。如今正環(huán)繞于此的冰球和小行星帶便是這兩個文明最后的墓碑。而我們眼前這個文明,毀于超新星?!?/p>

“超新星”這個詞“嗡”地一聲閃過文森特的腦海。

“是哪里的超新星?距離地球多遠?什么時候爆發(fā)的?”

“距離地球大約兩千光年。時間大約在你們的公元前兩千年?!?/p>

有的人熟讀名家的科幻作品;有的人不了解科幻卻是虔誠的基督教徒。無論如何,一個比命運還要沉重的念頭在這群意識里激起了騷動:克拉克爵士下筆成讖,這就是伯利恒之星的余燼。它曾照亮了一位木匠之子降生的黎明。

“使者”又帶領(lǐng)他們來到了恒星系的內(nèi)側(cè)軌道,那里有數(shù)顆生意盎然的星球在緩緩運行。他們來到了其中一顆行星的地表,在一叢叢奇異的植物中間矗立著一棵參天巨樹般的生物。它的根系深深地扎入了大地,籠罩了方圓數(shù)公里的土地;它的“樹冠”直入云霄數(shù)千米,無數(shù)細長的藤蔓從主干中伸出,在澄澈的天空下像流蘇一樣輕輕地隨風擺動。

“使者”來到了其中一條藤蔓前,千萬顆如蒲公英一樣的種子正被揮灑出來在風中盡情地飛舞,光滑的表面反射著亙古不變的明媚陽光。一顆種子飛到了“使者”表面然后輕柔地融入其中,而它的千萬個同伴則繞過了“使者”飛向遠方。

“你們所見的這棵‘樹’就是‘博物館文明’留下的數(shù)據(jù)庫。每一條藤蔓都對應(yīng)一條記錄,具體信息則被記錄在了每一顆種子的遺傳物質(zhì)分子序列中?!?/p>

“為什么是用‘種子’去記錄信息?生命太脆弱了。用石頭或者其他堅硬的東西不是更長久嗎?”娜塔莉亞問道。

“文明確實脆弱,但生命卻最為堅強。你們地球上最頑強的動物乃是水熊蟲,它在外太空也能存活,只要條件適宜即可繁殖。這棵‘樹’在生存與繁衍的方向上已進化到了極致,它的種子能在脈沖星表面保持生命活性,能在任何一顆行星上扎根繁衍。即使最后一個黑洞蒸發(fā)、最后一顆恒星熄滅,生命也依然能存在。因為生生不息,所以堅韌不拔?!?/p>

“使者”讀取了種子中的信息。一片黑暗迅速蔓延開來,將周遭轉(zhuǎn)移到了另一個宇宙之中。黑暗化為了幕布,一顆漂亮的類地行星顯現(xiàn)在了群星之間。一個種群在其上繁衍、生活、進化;建立起自己摯愛的家國又不斷毀滅他人的摯愛;雖有倒退卻依然堅定地探索著世界的真理;重復著為地球人類所熟悉但帶有獨特風格的悲歡離合、生老病死……最后,他們以奇妙的文字和語言將自己的一切譜為詩篇。

但當他們沖出母星懷抱、看到溫暖的陽光在冰冷的太空中是如何張牙舞爪般恐怖的時候,一個在此之前就已提出的結(jié)論像山一樣徹底壓了下來:他們的太陽是一顆命不久矣的紅巨星。這位曾經(jīng)慈愛的母親會舉辦一場照亮宇宙的盛大葬禮,無情地以子民的毀滅來為自己陪葬。

甫一認清世界便看到末日將臨實在是最絕望的一種命運。整個文明拼上了所有來博取一個未來。他們的文明輝煌一時,城市綿延至于天際,星際穿梭的奧秘也終于向他們開啟。但當最終審判到來,只有一小撮遠在殖民地的后裔幸免于難。新星的耀眼光芒在葬禮的數(shù)十年后方才到達并宣讀了冷酷無情的訃告,徒留幸存者們以悲傷的詩句流傳下漸漸含糊朦朧的神話歌謠……

影像逐漸散去,回歸了行星表面明亮又安詳?shù)娘L景。此時,一隊與周遭相比格外醒目的生物緩緩地移動過來。他們的軀干修長勻稱,兩側(cè)對稱地分布著等長的肢體。方才見證過一段文明興衰的眾人立刻認出他們就是那個已逝文明的后裔。

“歡迎你們,地球人。我正在通過‘使者’與你們交流。我們祖先的毀滅卻為你們的文明點亮了前程,我們?yōu)檫@樣美妙的緣分感到榮幸。我們在母星毀滅之后建起了新的家園?!拐摺紫劝l(fā)現(xiàn)了我們的母星遺骸,然后找到了我們,在征得我們的同意后將母星帶到了‘博物館’中。他們還邀請我們派出代表加入‘博物館’的維護,我們就是他們的后裔。許多文明的代表也生活在這里。這里的風景美如天堂,記錄的知識浩若煙海。歷覽各種文明的盛衰、探索無窮無盡的真理就是我們最大的幸福?!?/p>

領(lǐng)頭的個體如此發(fā)言。他似乎已經(jīng)通過“使者”對地球文明有了一定了解。他以十分平和的語氣談及祖先遭受的災難,這令人類感慨萬千。

“我們之間的緣分還不止于此?!薄笆拐摺痹捯粑绰?,已逝文明的后裔們呈上了一件明顯屬于人類文明的造物,看起來像是一顆衛(wèi)星。

“天啊……這是‘旅行者’探測器!”娜塔莉亞幾乎立刻認出了它白色的拋物面天線。此時此刻,這位漂泊在宇宙中的游子已闊別故鄉(xiāng)地球整整七十四年。

“這是你們的‘旅行者一號’,我們很榮幸與它分享同一個名字。當時我們之間相距不到一萬公里。正是它提供了你們文明的信息,否則我們的相會還要推遲許久?!?/p>

“使者”的語氣竟像是在感慨?!氨M管我們早已拋棄了對‘神明’的信仰,但仍無數(shù)次信服于命運的安排。當我們相遇的時候,它正孤獨地向著半人馬座α星飛行——那是離你們最近的恒星了吧。很久以前,我們也曾像這樣將一顆顆凝聚了全文明智慧的結(jié)晶送上漫漫無期的旅程。”

“地球的人類們啊,我請求你們允許我們留下它作為一個紀念。你們的旅程到此已經(jīng)終結(jié)。希望不久之后我們還能再見?!?/p>

異星的風景慢慢隱去,周圍的一切又陷入了黑暗。“使者”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們會停留在地日拉格朗日點,直到太陽系恢復如常。地球的人類文明啊,我們向你們發(fā)出誠摯邀請,希望你們能挑選代表加入‘博物館’。無論你們作何決定,我們都會再次拜訪并與你們告別?!?/p>

朦朧中慎二下意識地低頭,隨即看到了久違的身體和手腕上的個人終端,時間正從“42秒”閃變?yōu)椤?3秒”。他猛地抬頭,會場里一切如故,只是那詭異的黑色長方體已消失無蹤。也許是仍未從震撼的經(jīng)歷中蘇醒,也許是習慣了不依賴于物質(zhì)媒介的交流,偌大的會場中眾人皆良久無聲,只有角落里偶爾傳來竊竊私語。

長夜終于降臨,最漫長的黃昏已然終了。昂首望去,璀璨星河就在那悠悠散去的云海之上。

小時候的江小明經(jīng)常夢見星空,雖然成年之后這樣的夢就幾乎沒有過了。說來可笑,每次在這樣的夢境中他都會發(fā)出癡癡的感嘆:“這么漂亮的星空怎么會是做夢呢?我是做過這樣的夢的,但這次一定不是,這比我夢見過的每一次都要美麗……”

“小白,小白!快起來,出事了!”似乎是文森特的聲音。他也來欣賞這星空了嗎?為什么這么吵,我還要好好地看一會。群星離我如此之近,簡直觸手可及……

江小明的被子被突然抽走了,人也翻滾到了地上。他痛苦地從夢中醒來,首先看到的是神色慌張的文森特。他兩眼泛紅眼窩發(fā)黑,看起來一宿沒睡著。

“你他媽……現(xiàn)在才早上幾點啊我再去睡會……”

“我真服了你了,經(jīng)歷了昨天那一遭你還真能睡這么香……你快去窗邊看看,出大事了!我不是很懂,你們的政府經(jīng)常這么干嗎?”

政府?關(guān)政府什么事?他極不情愿地走向窗邊,在那里慎二正一動不動地看向窗外。炫目的陽光下他除了慎二瞠目結(jié)舌的表情外什么都看不清,只聽到一陣轟鳴聲正由遠及近呼嘯而至。他瞇著眼抬起頭,三架極超音速殲擊機剛剛飛過樓頂。驚詫之余他終于看清了外面的光景,曾經(jīng)的旅游勝地一夜之間變成了軍事重地,到處是荷槍實彈的軍警和裝甲步兵在列隊巡邏,遠處還有幾處大規(guī)模的臨時軍營正在搭建。突如其來的肅殺氣氛與四周華麗優(yōu)雅的旅游建筑格格不入,巨大的反差讓他徹底清醒了過來。

房門被急促地敲響了。文森特馬上開門把方平教授和薩利赫教授迎了進來,兩人也是一副既憔悴又震驚的神色。

“你們幾個都在就好??催@樣子出去也沒什么好果子吃,別亂跑哦。”方平笑著說。

“看你這么見怪不怪的反應(yīng),中國政府經(jīng)常在平民居住區(qū)搞突然演習嗎?”薩利赫沒好氣地問道。

“不知道,反正我活這么久還是第一次見。而且,”方平坐上窗邊,指了指遠處的一隊裝甲車輛,“那邊的裝備,看著倒像是些美國貨啊?!?/p>

一句話點醒了愣神的江小明。他忙不迭地穿好了衣服,二話沒說就跑了出去。慎二想要拉住他卻被方平給攔下了。

“戀愛中的年輕人嘛,沖動是正常的。年輕真好啊。”

娜塔莉亞此時正端坐在大廳的沙發(fā)上,木然地看著酒店里想要出去的外國人士與中國的軍警爭執(zhí)不休。她已經(jīng)從最初的震驚中冷靜了下來。這點小場面與昨天的第四類接觸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了。能這么快地調(diào)動國家機器封鎖現(xiàn)場的只有政府,與會的各國外交政要們到現(xiàn)在還沒露過面,可能還在籌劃著下一步行動。也許現(xiàn)在各國政府已經(jīng)達成了某種共識……

這些都只是一閃而過的小念頭,此時的她依然沉浸在昨日的震撼之中。昨晚她難得睡了個好覺,久違地夢到了璀璨的星空。啊,與這浩瀚無邊的宇宙相比,小小寰球上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

“娜塔莎?!彼牭搅私∶鞯穆曇?。四目交匯的時刻,兩人的夢境瞬間合二為一。

“你……也夢見星空了……”江小明喃喃道。

“我還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做這樣的夢了,就像你一樣?!?/p>

“是啊,結(jié)果我們都一樣。”

他們相視一笑。

“昨晚的星空確實是我夢見過的最美的一次,結(jié)果我又犯傻了,還以為這次一定不會是做夢呢?!苯∶髯猿暗匦α?。

“比昨天‘使者’讓我們見識到的還要美嗎?”

“我不知道怎么說好……那樣的經(jīng)歷除了做夢也沒法描述了?!?/p>

“那比我呢?”

他心頭一顫,只看到她澄澈的眼眸中正閃耀著萬千星辰。他輕輕地吻了吻她的手:

“你比我的任何一個夢都要美?!?/p>

“你們這樣限制我們的人身自由是違反任何國家的任何法律的!少校閣下,我請你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釋!”艾倫義正言辭的責問傳遍了酒店大廳的角落,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與他針鋒相對的乃是一位全副武裝的武警少校,他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艾倫·卡特勒先生,我們只是奉命封鎖此地禁止人員出入。除此之外,我們無可奉告?!?/p>

“奉誰的命令?中國政府嗎?哼,我還以為新世紀的中國已經(jīng)自由多了呢,你們的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可真是碩果累累?。 ?/p>

少校面無表情,任由他漫無邊際地發(fā)泄了一通。此時從酒店外又進來一隊士兵,裝備與中國的武裝警察部隊明顯不同。

“卡特勒家的小少爺,稍微消消火吧,您的氣量跟這位少校相比可差了不少呢。”領(lǐng)頭的軍官沒有用同聲傳譯設(shè)備,純正的美式口音立刻表明了他的身份。

“怎么,這還算是國際聯(lián)合行動?”艾倫毫不退讓,“聯(lián)合國憲章也同樣禁止任何人無故限制他人的人身自由?!?/p>

“聯(lián)合國憲章會允許這樣做的?!本频甑膹V播突然開啟,說話的人似乎是美國的副國務(wù)卿。他告知所有人安理會已授權(quán)聯(lián)合國太空總署成立了“聯(lián)合國對外委員會”并通過了《聯(lián)合國對外委員會特別行動法案》,該法案新定義了超越了國家權(quán)力的“最高行動權(quán)限”并將其賦予委員會。所有這一切均在昨晚完成。

史無前例的事件接二連三地發(fā)生,巨大的沖擊下大家都已經(jīng)有些麻木了。漸漸地所有人都一言不發(fā)地散去了。

“安理會頭一次效率這么高啊,還是說對這一切早有預見呢?”艾倫依然留在原地思考,這時他看到了角落里的江小明和娜塔莉亞。他默默地注視了一會,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盡管衣食無憂,這種監(jiān)禁的生活對很多人來說并不好受。對外委員會首先對所有人做了結(jié)果大同小異的筆錄和三番五次的壓力質(zhì)詢,然后不顧潛在風險動用了剛剛商業(yè)化的記憶提取技術(shù),卻只是發(fā)現(xiàn)所有人在那一天的記憶信息量都憑空多了七個小時,具體信息因為超出了人類的正常認知而無法還原。

酒店里住著的都是本次會議的與會人員,他們的對外通訊手段都被切斷了,但是依然可以通過電子簡報獲取外界的信息?!笆拐摺彼缘亩惶煸诘厍虻穆L歷史中不過彈指一揮,但三個星期的氣候劇變卻足以改變成千上萬人的生活乃至奪走他們的性命。嚴寒、動蕩、饑荒依然在地球上肆虐。每個人都在擔心自己的親友;有的人開始悔恨為什么當時沒請求“使者”直接將地球牽引回原軌道以盡快結(jié)束這一切;錯過了這段奇妙經(jīng)歷的人有的郁郁寡歡,有的卻暗自慶幸。不同的思想如暗潮在黑夜中起伏,人心之間卻因為語言的天然局限而更加隔閡。

酒店之外的世界自然并不太平。凡是有天文觀測設(shè)備的人都能看到地日拉格朗日點處那個漆黑的身影,想要隱瞞公眾已是不可能了。原本就有的流言蜚語此時更甚囂塵上,種種陰謀論大行其道,各路別有用心者又為洶涌的民意盲流推波助瀾,部分國家本就因天災而搖搖欲墜的政府權(quán)威即將被輿論沖擊傾覆。

對外委員會的當務(wù)之急就是安撫民意。他們設(shè)想過無數(shù)個看似天衣無縫的謊言,卻最終只能承認:如果現(xiàn)實已經(jīng)荒誕無比,那就只有事實才能完美地解釋事實。但他們對首次接觸的信息記錄并不滿意,有些問題必須進行第二次接觸才能徹底平復人類文明的恐慌。

聯(lián)合國太空總署嘗試性地向“使者”發(fā)出了邀請信息,沒想到馬上就收到了回復。第二次接觸依然在之前的會場舉行,但只有各國的外交政要們被允許作為人類的代表向“使者”當面提出問題。

“‘使者’,請盡可能詳細地描述自己的文明與你們的目的?!?/p>

“使者”的回答與上一次并無區(qū)別。

“根據(jù)你們的回答,我們是否可以認為你們想要與其他文明接觸主要是為了滿足好奇的私心?”

“你們的理解并沒有錯?!?/p>

“你們的自私行為會影響到其他文明的自然發(fā)展進程,對此你們是否承認?”

“我們承認這一點?!?/p>

“那么我們憑什么要相信你們呢?你們也和我們一樣地自私,我們對你們的了解僅限于你們提供的信息,你們對我們的一切卻了如指掌,這實在是令人毛骨悚然?!?/p>

“我們也只能不斷強調(diào)自己的真誠。信任的建立本來就需要兩方的努力?!?/p>

“我們認為你們的誠意不夠。作為誠意的證明,你們是否愿意提供一些超前的科技以幫助我們的文明發(fā)展?”

“我們對此表示拒絕。我們的宗旨是盡可能減小對原生文明自然發(fā)展進程的影響?!?/p>

“可你們的出現(xiàn)本身已經(jīng)影響到我們的文明發(fā)展了!就在此時此刻,這個星球上就有我們的同胞在饑寒中死去!這都是你們的責任!”

“我們對接觸其他文明的渴望勝過了對你們的尊重,但這并不代表我們對你們的尊重并不存在,兩者都是我們的天性。對于由此造成的災難性后果我們十分抱歉,我們對過失的彌補就是我們的誠意。除此之外,我們會把影響盡可能降到最小,無論它是好是壞?!?/p>

“虛偽!既然壞的影響不可避免,那么做出些好的影響又有何不可?這對你們而言也只是輕而易舉的吧。”

“非常抱歉,但這就是我們的原則?!?/p>

人類的代表們無奈地低下了頭。

“‘使者’,如果我們最終拒絕了你們的邀請,你們會怎樣對待我們?”

“我們會在太陽系恢復正常后依照約定與你們告別,最后我們什么都不會做?!?/p>

在代表們的質(zhì)詢結(jié)束后,對外委員會允許酒店內(nèi)的人和世界上其他被挑選的人以個人身份向“使者”問一個問題。數(shù)百人挨個問答要花很長時間,因此對外委員會允許他們與“使者”以人類目前還難以理解的方式接觸,如此數(shù)百個問答都將在一個問答的時間內(nèi)完成。有很多人詢問使者可否直接牽引地球回到原軌道以盡快結(jié)束人類的苦難,“使者”表示必須多個“使者”同時將太陽系內(nèi)的大小天體牽引回原軌道才能排除相互間的干擾,而其他“使者”都有自己的任務(wù),所以這不可能做到。

文森特向“使者”提議“既然不能主動幫助我們,那可否在近地軌道坍縮為一個小型黑洞供我們研究一段時間”?!笆拐摺蓖饬诉@個請求。百年后的歷史學家們一致認為,在數(shù)百個各式各樣的問答之中,文森特的提議是最有價值的。

兩次接觸的內(nèi)容在整理后以官方文檔的形式向全世界公布了。是否接受“旅行者”文明的請求與邀請被批準以全人類公投的形式?jīng)Q定。人類文明的未來終于又回到了人類自己手中。

聯(lián)合國對外委員會和安全理事會都失策了。官方文檔一經(jīng)公布便掀起了驚濤駭浪,輿論的浪潮前所未有地聒噪不休。一開始幾乎所有人都在懷疑這樣一個荒誕不經(jīng)的解釋只是在為大國陰謀的災難性后果推卸責任。在諸多專業(yè)人士以確鑿的數(shù)據(jù)和明確的推導證明了官方文檔的內(nèi)容經(jīng)得起推敲后,是否接受“旅行者”文明的邀請又成為了爭論的焦點。

就在全人類公投前夕,另一股兇猛的民意忽然占了壓倒性的上風。他們代表的是本次氣候災難中數(shù)百萬死難平民的家屬和數(shù)億難民的聲音。原本只是許多國家的政客想要借此民意成功上位,然而各方推波助瀾之下這股暗流已成為任何人都不能駕馭的“政治正確”狂潮。他們無視了“使者”的回答中對“直接牽引地球返回原軌道”方案的否定,堅持認為第一次接觸參與者的不作為成為了這場災難的幫兇,原本可提早獲得拯救的數(shù)百萬人因此平白無故地失去了生命,所以與此相關(guān)的每個人都要為此負責并接受審判。

這場席卷了各民主國家的輿論狂潮很快也將許多大國拉下了水,只有中國等少數(shù)國家因為之前良好的災難應(yīng)對和高效的社會管理而勉強控制住了國內(nèi)局勢。憑此民意重組的各國政府向聯(lián)合國國際法院提交了聯(lián)合訴訟,國際法院稱此事無前例可考并將是否受理的皮球踢給了安全理事會。在大多數(shù)國家民意洶涌的關(guān)頭,這項訴訟在常任理事國間以兩票贊成兩票棄權(quán)一票反對的結(jié)果通過了。參與了第一次接觸的全體人員都將受到“瀆職罪”和“反人類罪”的指控。

國際法院正式受理訴訟的當天,被監(jiān)禁的人們被通知于酒店大廳集合,隨后對外委員會以廣播的形式告知了安理會的決議。

“這么說那一票否決還是中國投的?”

“美俄棄權(quán),中國反對。現(xiàn)在的世界可真是有意思……”

“我早跟你說了,那天我們沒碰上是好事,你看現(xiàn)在如何?”

“不好說。真要按他們的邏輯來,我們這也可以算‘臨陣脫逃’……”

有人在竊竊私語,但大多數(shù)人都默不作聲。在經(jīng)歷了人生中最漫長的兩星期后,他們怎么也沒想到最后自己還要被當做安撫全人類怒火的替罪羔羊。

廣播在宣讀了決議后停頓了一會兒,隨即以略帶歉意的語氣向全體被告致歉。

“道歉?為什么要道歉?你們的一切作為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嗎?”艾倫尖刻的嘲諷打斷了他。

“盡管聯(lián)合國賦予了我們合法的‘最高行動權(quán)限’,但我們依然要為軟禁你們表達歉意;為了全人類的利益我們作出了一些不恰當?shù)男袨?,我們真誠地請求你們的諒解。”

“這些沒用的可以先放一放?!卑瑐愋χf,“關(guān)于三天后的審判,你們是否可以站在我們的角度采取些措施?畢竟光‘反人類罪’一條就夠把我們統(tǒng)統(tǒng)絞死的了。”

對外委員會的人沉默了一陣。“我們還在商議對策,但究竟從何種立場出發(fā)并不是由你們決定的……”

眾人的憤怒終于從沉默中爆發(fā)了。兩周的監(jiān)禁中積聚的思念、悔恨、猜疑、懊惱、憂慮種種扭曲的情緒化為了一片夾雜著謾罵和哭泣的鼎沸人聲,頃刻間就把廣播的聲音淹沒了。一貫冷靜的慎二站在前排厲聲斥責對外委員會將他們與家人無情分隔的殘酷行徑;文森特想起了父母忍不住潸然淚下,他因為執(zhí)意追求天體物理的理想而與父母關(guān)系很差,自上大學以來的數(shù)年只回家過一次;方平無言地拿出了全家福的照片,輕輕地摩挲著妻兒的面龐;江小明和娜塔莉亞在角落中擁抱在一起,仿若世間的一切都無法將他們拆散;薩利赫淡漠地看著周遭,他無牽無掛此時只覺心如死灰……

酒店外負責安保的武裝警衛(wèi)聞聲沖進酒店,竭力維持秩序卻收效甚微。艾倫快步?jīng)_到領(lǐng)頭的軍官面前。他立刻認出這就是當時嘲諷了他的那位美國軍官。

“中校閣下,”他瞟了一眼對方的軍銜,“我請求您開一槍讓他們冷靜下來!”

對方看著眼前的場面皺起了眉頭?!斑@是違反規(guī)定的?!?/p>

“我知道你們不被允許這樣做,但看看現(xiàn)在這形勢還有別的選擇嗎?我有話對他們說,我可以讓他們恢復理智!”

中校盯著他堅定的神情看了幾秒,“唰”地拔出手槍向天花板開了一槍。響亮的槍聲讓沸騰的人群瞬間僵在了原地,整個大廳立刻鴉雀無聲。

“諸位,我們的生命正面臨威脅!”艾倫走到眾人面前,洪亮的聲音立刻抓住了所有人的耳朵,“民眾往往愚昧,但我們卻很難與全世界為敵,然而國際法院的開庭審判就是我們拯救自己的機會!只要有律師愿意為我們辯護,我們就有希望恢復清白之身、與家人團聚!但是請諸位想一下,在這樣的形勢下,會有律師愿意為我們挺身而出嗎?”

大廳里一片死寂。

“當然不會有,因為這要冒著與全人類為敵的風險。但是只要我們團結(jié)一心,希望便并不會就此湮滅。我,艾倫·卡特勒,乃是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法律顧問;我的父親是美國盛信律師事務(wù)所的合伙人;我的家族在各國律政界有著廣泛的影響力。我將很容易地重獲清白,而在此之后我會傾盡一切將各位救出險境!只要……”他將手指向了大廳的角落,“我的心上人,娜塔莉亞·史密斯愿意嫁我為妻!”

剛剛被點燃了希望的眾人紛紛向角落里看去。娜塔莉亞正依偎在江小明的懷抱里,兩人此時都錯愕萬分。

“我親愛的娜塔莎,”艾倫溫柔地笑著說,“在這需要團結(jié)一致的時刻,你是否愿意為了拯救大家而做出最為高尚的選擇,接受我真摯的求婚?”

娜塔莉亞的表情已由錯愕轉(zhuǎn)變?yōu)槌鲭x的憤怒。

“我不愿意!”

“她不愿意!”

兩人異口同聲地回答。

艾倫似乎早就預見到了這樣的答復。他依然面帶微笑地說道:“那么,在場的諸位,你們是否同意以娜塔莉亞與我的婚姻為代價來挽救我們所有人的性命?”

眾人的表情可謂精彩萬分,但仍有許多人向他投以冷冷的注視。艾倫靜靜地等待了一分鐘好讓諸人決斷。

“諸位,現(xiàn)在我們舉手表決。不同意的人,請舉手?!?/p>

大多數(shù)人都舉了手。艾倫向未舉手的人問道:“只有你們幾位表示同意嗎?”

未舉手的人中有方平和薩利赫。方平冷冷地說:“任何人的命運都只能由自己決定,這樣的舉手表決本就毫無意義。如果說想要致我們于死地的民眾們只是愚昧,那么你這樣的做法就是卑劣與惡毒?!蔽磁e手的其他人紛紛點頭。

“我寧愿赴死也不愿被你這樣的人拯救?!彼_利赫說道。

“非常好?!卑瑐愃实匦α恕KS即鄭重地說道:“我為我的失禮致歉。與隨波逐流的大多數(shù)不同,在場的各位都值得我去拯救。江小明,娜塔莎,我祝你們永遠幸福?!?/p>

在審判開始之前,全人類公投的結(jié)果是同意接受“旅行者”文明的請求與邀請,但主流輿論的真實觀點是希望將第一次接觸中的“人類叛徒”們?nèi)苛鞣?。有一個觀點更為極端的派別則反對以這種形式讓這些“死有余辜”的“罪犯”逃脫審判,他們甚至主張取消訴訟直接處決。

對外委員會向全體被告表明了接受邀請的立場,并暗示最后的代表人選將從他們之中優(yōu)先挑選,但首先會尊重每個人的意愿。在國際法院開庭審判之前,對外委員會允許被告?zhèn)兣c家人通訊,并承諾只要法院宣判無罪他們也不會再被監(jiān)禁。

江小明猶豫了很久要不要接通家里的通訊,結(jié)果他的個人終端自己響了。

“小白,政府通知說你們那里可算能打電話了。你這半個月過得怎么樣?怎么看著瘦了,是不是吃的不好?我給你寄的衣服穿著嗎?氣溫可算是升回去了,你可也得接著穿著不能脫啊……”

視頻通話彈出來后,江小明默默地聽著母親啰嗦完。他覺得有很多話想說,但又說不出口。“家”對他來說一直都不算是個溫馨的地方,但是這一回他覺得自己的內(nèi)心正在動搖。

“媽……您多保重?!?/p>

母親愣了一會,突然止不住地哭了起來。“小白……小白你不會真的要去做什么‘代表’吧?我知道你不想回這個家,當時我們也是為了你好才給你改的志愿……”

“你起開,我來跟他說?!备赣H鐵青著臉擠了過來,卻好久沒有說話。以往每當父親想要跟他說句話的時候他都會立刻掛掉通訊,但這一回他并沒有這么做。

思考了很久之后,父親開口了。“小白,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在你還小的時候把你扔在鄉(xiāng)下不管不顧;你恨我不顧你的感受讓你離開一起長大的朋友來到大城市上學;你恨我不關(guān)心你被同學孤立只知道逼你學習;你恨我硬讓你從物理競賽改到信息學,因為你從小喜歡星星那是你的夢想;你恨我給你改了天體物理的志愿讓你去學軟件……可是小白,我這樣做的理由你也清楚,即便你恨我你也一樣是清楚的。爸我當年走錯了路啊。我也恨自己當年剛從農(nóng)村考出來啥都不懂選錯了專業(yè),物理也曾經(jīng)是我的夢想可這不能當飯吃啊。我鐵下心要轉(zhuǎn)計算機多掙錢好養(yǎng)家,可行業(yè)飽和了我只能死命往上鉆!你爺爺奶奶觀念落后非要添個兒子這才有了你,可我們在城里打拼就只能把你扔給他們了……小白,爸媽是愛你的。你恨我不想見我我知道,我這些年也在后悔,結(jié)果咱爺倆都放不下這架子……”父親說著就泣不成聲。他知道自己再不能阻止兒子做出自己的選擇了。

江小明感覺自己的喉頭哽住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這時姐姐也出現(xiàn)在了鏡頭中。在家里他最親的就是姐姐,嚴苛的父親和沒主見的母親沒能給他家的溫暖,只有姐姐愿意聽他傾訴,一直支持他、安慰他、鼓勵他。

“姐,”他壓低了聲音,怕自己一不小心哭出來,“你從非洲回來了?。繘]出什么大事吧?”

“沒。國家把我們保護得很好。小白,姐姐知道你不留戀家里,姐姐明白的,都明白的。只是你要想好啊。爸媽都是愛你的,我也是愛你的。無論你最后選了哪條路,一定要記得,這個地方永遠會想著你回來。”

當江小明終于意識到自己在哭的時候,眼淚已經(jīng)掛滿了腮邊。

“爸,媽,姐……我會考慮的……我會好好考慮的……”

江小明掛掉了通訊想出去走走,剛出門娜塔莉亞就撲進了他的懷里。他知道娜塔莉亞如今已沒有了家人,卻在今天才覺出自己和她原來是不一樣的。他低頭捧起了她的臉頰,美麗的眼眸中是令他迷醉的柔情蜜意和如星辰般閃耀的淚花。他動了下嘴唇,想要說點什么。

“小白,你不用說了。我永遠都記得我們相遇的那個夏天,那時失去了母親的我真的好痛苦,是你把我從絕望的邊緣救了回來。我曾經(jīng)以為我的一生將只有星空和夢想,是你給了我更為寶貴的愛情。小白,無論你去哪里,我都會跟你一起……”說罷,她吻住了他的嘴唇。

我還有夢想和愛情。陶醉之中,他的腦海除此念頭外已是一片空白。

同樣選擇了離開地球的還有不少人,大多都像薩利赫教授一樣無牽無掛,只剩下了對真理的追求。薩利赫是中東難民的后裔,他的父母死在了世紀初的戰(zhàn)亂之中。對科學真理的追求支持著他一路走到了今天。

“老薩,你想好了?”方平給他的老同學點了根煙。

“想好了。我還有件事要托付給你?!彼_利赫看向旁邊的文森特,“文森特是個資質(zhì)不錯的學生,就是一直對工作不怎么上心。我希望你能繼續(xù)替我教導他。能培養(yǎng)出一個好學生是件值得夸耀的事情,雖然到時候你是沒機會請我吃飯感謝我了?!?/p>

“哼,我有小吉這個學生已經(jīng)夠自豪了,不過我是不介意再多添一個的?!?/p>

慎二在旁邊尷尬地笑了。

文森特不知該說些什么好:“老師……”

“小文,經(jīng)歷了這件事,人類文明在將來的發(fā)展必然會翻開新的篇章,那時就是你們的時代了。加油吧,孩子。我是看不到了,你可要連著我那一份一起努力啊?!?/p>

在全部被告之中艾倫果然率先獲得清白與自由。他信守承諾運用家族關(guān)系拉起了一支律師團來為被告?zhèn)儼€辯護。對外委員會委托他盡可能先為有離開地球意向的人洗刷罪名好讓他們不留遺憾。

在江小明和娜塔莉亞二人的請求下,艾倫成功說服法院將他們的案件合并審理。辯護過程冗長但順利,最終法官宣布無罪并當庭釋放。

“謝謝你艾倫,你的辯護實在是太精彩了?!苯∶髋c艾倫握手表示感謝。

“結(jié)果好才是真的好。要是所有人的指控都能合在一起處理就好了,我一個人就能搞定也不用請什么律師團了。小白,你決定好到底是留下還是跟它們走了嗎?娜塔莎,你是要跟他去往世界盡頭的吧?”

娜塔莉亞羞澀地笑了。

“我……”江小明還在猶豫自己該作何抉擇。電光火石之間旁聽席站起了一個人朝他和娜塔莉亞連開數(shù)槍。江小明立刻反應(yīng)過來護在她身前結(jié)果自己卻身受重傷。整個法庭陷入混亂之中。

“憑什么判他們無罪!他們都該死!沒有他們,我的老婆孩子還活著!他們?nèi)慷荚撍?!……”襲擊者馬上就被法警制服了。他是來自印度的難民,傾盡了剩下的家產(chǎn)只為前來見證“仇人”的毀滅。

江小明的傷勢十分嚴重。盡管人類的醫(yī)療科技已獲得長足進步也只能勉強維持他的生命。對外委員會向“使者”報告了這一情況并詢問“旅行者”文明能否給予幫助,對方回復“博物館”中有許多科技已高度發(fā)達的碳基生物文明,在那里或許有讓江小明完全康復的方法。

“江小明先生,現(xiàn)狀如此,請告訴我們你的選擇吧。”對外委員會的人在病床前向他如此說道。交流代理設(shè)備立刻將他的想法轉(zhuǎn)化為了語音回復:

“我選擇成為人類的代表加入‘博物館’。”

此時娜塔莉亞就在旁邊,她日夜不休地待在床邊守護著戀人。江小明在說完回復后艱難地動了動手腕,個人終端立刻識別到了特定動作并彈出了視頻通話選項。

“家。”交流代理設(shè)備蹦出了這個字眼。

連接到家中的通訊立刻就接通了。通訊的另一邊他的家人已經(jīng)知曉了一切,母親和姐姐的臉上依稀可見淚痕。

“爸,媽,姐……我已經(jīng)選擇離開這里了,那里有能治好我的辦法……”

斷續(xù)的機器語音讓她們再次泣不成聲,父親只得強忍悲痛再次把她們安撫下來。

“你決定了就好?!备赣H如此說道,“活著比什么都重要?!?/p>

“媽,你一直催著我領(lǐng)媳婦回家,今天……你可以先見見她……”

娜塔莉亞愣住了。等她反應(yīng)過來通訊的影像已經(jīng)轉(zhuǎn)向了她。

“你就是娜塔莎吧……小白經(jīng)常說起你。”母親擦干了眼淚,努力擠出笑容,“長得……可真俊啊。我家的小白……就交給你了……”

娜塔莉亞強忍著淚水微笑,向通訊那端的母親點了點頭。

當?shù)厍虻囊磺谢謴腿绯?,“使者”最后一次來到地表與人類文明告別,地點就在第一次接觸的會場。曾經(jīng)的“伯利恒之星”文明的后裔駕駛著超光速穿梭機前來,他們才是真正來迎接人類文明代表的人。人類的代表中有的就是經(jīng)歷過第一次接觸的人,有的則是自愿報名被選拔上來的。多數(shù)人都沒有親友無牽無掛,只有少數(shù)人要與前來送行的人告別。除此之外周圍沒有記者,沒有盛大的告別儀式,只有幾位對外委員會的首腦和一臺自動攝像裝置。

江小明是被自動醫(yī)療機器人運過來的,娜塔莉亞寸步不離地守在他的身邊。他看到了旁邊注視著他的親人和朋友們,便指示機器人送他過去與之告別。他依然說不出話,只能笑著看著爸媽、姐姐、文森特、慎二、方平和薩利赫,他們也微笑著看著他,無人哭泣,無人悲號。臨別之際,江小明把一張紙條塞給文森特,便在娜塔莉亞和薩利赫的護送下上了穿梭機。

“使者”與穿梭機在一瞬間消失了,只留下平靜地見證了這歷史性時刻的眾人。

“人類文明的朋友們,來日方長,祝愿我們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再次相見。”

“使者”的聲音回蕩在人們的心中。這就是它最后的致意。

文森特打開江小明留下的紙條,上面寫著:“親愛的朋友,我拜托你為我的親人唱一首歌,盡管你需要花點時間才能學會。這就是我最后的請求?!?/p>

一百二十年之后,文森特作為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物理學家之一迎來了自己生命的終結(jié)。三年前當他送走老朋友、同樣偉大的物理學家吉岡慎二之后便感覺到了自己命不久矣。在最后的彌留時刻,當人們問他還有什么遺言的時候,他用細若游絲的沙啞嗓音唱起了這首年少時的摯友請求他學會的父輩的兒歌:

再見了媽媽,今晚我就要遠航

別為我擔心,我有快樂和智慧的槳

當你醒來,千萬別告訴別人

我正搖著月亮船在銀河上遠航……

評委評語:

柯昊純:完成度很高的中篇科幻小說,在講第三類接觸的文章里屬于很不錯的,各種引用和致敬也令人會心一笑,只是主角的名字每每令我出戲。

評論
熱愛學習的男人!
太傅級
此次寒潮呈斷崖式降溫,公眾要及時添加衣裳與適應(yīng)氣候變化,尤其是患有心腦血管疾病的老人,出門時一定要帶好帽子和圍巾!
2022-11-28
巴達日樂圖
少傅級
關(guān)注
2022-11-28
施興梅
庶吉士級
學習
2022-1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