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吾
(接上期)
新 生
我在黑暗世界的巷道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始終找不到走出去的路,生活了16年的黑暗世界,每個隧道我都了如指掌,卻從沒想過怎樣出去。
大家常念叨:沒有熬不過去的黑暗,沒有等不來的黎明——但理想遲遲不能實現(xiàn)就會變成詛咒,變成壓迫你喘不過氣的枷鎖。我太累了,不想再折騰了,該認(rèn)輸就認(rèn)輸,該放棄就放棄吧,完成最后的使命就行了。
我把林思露僅剩的唯一一顆卵,帶進(jìn)了我的洞里。什么翅膀、針刺口器、父親的盔甲,都是謊言中的情節(jié),我認(rèn)命了,我不再尋找出路,我的起點在這里,終點也在這里。我答應(yīng)過林思露,要照顧好她的孩子,現(xiàn)在死了98個了,這唯一的孩子如果能誕生,就吃我的身體作為彌補吧。
我不再進(jìn)食,沉沉睡去。
這一覺,就是一個漫長的冬季。
昏睡中,我感覺到我快死了。在臨死的朦朧中,我仿佛聽到外面很多雷聲炸響,似乎還有磅礴大雨,那是……來自天堂的雨吧?
迷離間,感到有人在搖晃我:“媽媽,快醒!媽媽,快醒醒!”
我睜開眼睛一看,啊,是林思露。
“林思露,你復(fù)活了?”我睜開眼,抓住她。
“我不是林思露,我是你女兒!”眼前的“女兒”是一只小蠼螋,比林思露略小了一圈。我突然明白了——這是林思露的孩子。
“孩子,太好了,你終于平安出生了!”我激動地抱著她,“我不是你媽媽,我是公的,不是母的……”
“爸爸!”
“好孩子,我也不是你爸爸,你看我和你是完全不同的種類,我比你大10倍,你的母親是林思露,她已經(jīng)死了?!?/p>
“好吧,爸他叔,我是蛋妞兒,沒時間探討人生了,咱們快跑吧,現(xiàn)在發(fā)大水了,再不跑都得死,洪水倒灌進(jìn)黑暗世界了,長老會通知全體撤退呢!我想起你還在洞穴里睡覺,便跑回來找你?!?/p>
這小家伙竟然冒死回來救我,這很令我感動。當(dāng)初救下這小東西真的沒有錯,生命就是這樣,一報還一報,生生不息,代代輪回。
我們往主干道逃命,我一步頂?shù)盟?0步,我干脆把她丟到我背上,她緊緊地抓著我。剛剛冬眠醒來的我,只剩下一點的體力,精神狀態(tài)也是混混沌沌的,不分東南西北,走得踉踉蹌蹌。
“左、左、右、右、前進(jìn)、前進(jìn)、往上、往上!”蛋妞兒方向感極好,她騎在我后背上指揮我,用尖細(xì)的嗓門大聲叫,“爸他叔,記住,只要逆著水流往上跑,就能到達(dá)黑暗世界的出口!
以前我一直找不到的出路,在逆流中突然一目了然。
不處逆境,不懂希望。
越往上走,水流越大。灌進(jìn)巷道的洪水,已經(jīng)變成了一股激流洶涌直下。急流中夾帶著樹枝、樹葉、泥沙、昆蟲的尸體。我背著蛋妞兒用盡全力往前爬,用巨大的雙螯不停地?fù)荛_劈頭蓋臉撞來的石頭。進(jìn)入主巷道時,洪水已經(jīng)淹到了我的胸口。以前大伙跳廣場舞的老洞廣場,此時已經(jīng)空無一人。
糟了,巷道已經(jīng)被洪水沖垮了,往上爬的樹根斷了一截,怎么跳怎么爬,都攀爬不上去!
“妞蛋兒,路斷了,上不去了!”我說。
“我不叫妞蛋兒,我叫蛋妞兒,我也沒把你叫成‘叔他爸’呀!其實我早感覺到了你見我生下來是個女孩,你很失望,不想認(rèn)我是吧?你重男輕女,我戳到你痛處了,是不是?99個蛋碎了98個,好不容易孵出來這個,居然還是個妹子,你是不是感到絕望了?你別以為你不吭聲、沉默,我就不懂,其實油葫蘆、好球思密達(dá)、丁咚他們都告訴我了。你只顧著一夜風(fēng)流,造出娃了卻不負(fù)責(zé),你丟下我不管,不哺乳、不喂樹汁,就光顧著自己呼呼大睡……”在這緊急關(guān)頭,小家伙還喋喋不休地懟我。
“少廢話,不管你是蛋妞兒還是妞蛋兒,馬上走!”
我全力把那只小蠼螋舉起來,勉勉強強夠得著巷道上方垂下的一截樹根。她一把抓住了樹根,又想伸手下來拉我。
她哪里拉得動我?
“我太沉了,你拉不動我的?!蔽覍λf,“快走!”
洪水已經(jīng)淹沒到我的脖子了,蛋妞兒還想拉我,我一把把她的手打開,小家伙只好流著淚爬上去了。
我站在水中眼睜睜地看著她往上爬,心里感慨萬千,這就是命啊,17年了,我們44個兄弟,44個機會都破滅了,最終還是全軍覆沒,沒有能走出黑暗世界。
在洪水即將淹沒頭頂之時,水面上沖過來一團垃圾,猛地撞在我的頭上,我眼中幾顆星星冒出。想不到那團垃圾也發(fā)出一聲呻吟:“哎喲!”
那團垃圾哆哆嗦嗦地探出一條爪子——原來是老洞長老!
“老洞!”我驚訝地喊,“你怎么還在?”
老洞已經(jīng)快死了,最后一顆寶貴的牙齒也脫落了:“你,你是誰?怎么還不走?”
“我是阿剛!洞垮了,我上不去了!”
“阿剛?!崩现┲胝f,“來,我頂你!”
“老洞,我把你托上去!”
“別爭了!之前幾次我都對不起你,心里一直覺得欠你的。今天是緣分,讓我跟你說一聲對不起?!崩隙吹?只瞎眼流出淚來,“我在這里31年了,洞在人在,生死與共!你走,回到你的世界去。”
老洞不由分說地抱住我,把我全力往上托,我身體很重,老洞用盡全身力氣撐著我,8條腿都在打抖。他用所有力氣把我使勁一推,我一把抓住了那垂下的樹根,低頭看老洞,只見他仰身往后一倒,沉入了水中,再也沒有浮出頭來……
我攀著樹根往上爬一段后,再丟開樹根,張開四肢插入洞壁中,牢牢固定自己不被洪水沖走,再用雙螯插入洞壁,一點一點往上爬。水流很大,沖下來的石頭把我的身體都割出血了。我心里只有一個信念:一定要出去!
“洞在人在,生死與共!”——那是瞎眼的老洞長老;
“我快死了,請你幫我安置好我的孩子?!薄鞘巧屏嫉哪赣H林思露;
“謝謝你,沒有把我當(dāng)瘋子?!薄鞘撬啦活康摹隘偸蟆标愃谕?;
“我很餓,能給我一點吃的嗎?”——那是被我親手殺死的可憐蟲馬陸喇叭;
“我們是為了光明才進(jìn)入黑暗,永遠(yuǎn)不要忘了我們?yōu)槭裁椿钪!薄鞘鞘軅《纯嗨廊サ木G姐;
“這都是謊言!這個世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光明!我們耗盡了全部的真誠去等候一個謊言!!”——那是發(fā)瘋自殺的妹妹阿菇;
“哥哥,帶我走,我不想死在這兒!”——那是我膽小的弟弟阿拐,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在我懷中死去……
他們的靈魂附在我的身上,和我融為一體,給我增添了無窮的力量和勇氣,我咬緊牙關(guān),帶著17年的恩怨與奮斗,躍出了黑暗世界!
我剛鉆出黑暗世界,身后的洞穴便“轟隆”一聲垮塌了。迎面而來的是另一個世界的前所未有的清新空氣,我抬頭仰望,那就是傳說中的銀河了。
宇宙真美!
我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是新的一天。陽光燦爛的日子,綠色的森林,綠油油的草地,鮮艷的花朵,婉轉(zhuǎn)的鳥鳴聲,這陌生又親切的世界令我激動不已,我終于實現(xiàn)了等待了17年的理想。
“我們應(yīng)該先選出新的長老,再規(guī)劃重建。”一個粗嗓門傳過來,那是好球思密達(dá)。
“我們應(yīng)該先通知長老會求援,度過難關(guān)再說?!庇秃J熟悉的話語傳來。
“不要那老一套了,重建要融資、發(fā)債、招標(biāo),要成立股份公司,要董事長!”一個尖細(xì)的聲音傳過來,那是我的干女兒蛋妞兒。
旁邊人影晃動,他們正在為如何重新挖掘隧道而爭論不休。
“嗨!”我走了過去,“伙計們,你們好!”
他們一臉茫然地望著我。
“你是誰啊?”蛋妞兒怯生生地問。
“我是你叔叔,爸他叔?。 蔽艺f。
“阿剛?”丁咚驚訝地喊道,“聽聲音就是你,真的是你!”
“我一直是我?!蔽覍λ麄冋f。
“蟬!”丁咚尖叫起來,“阿剛,丑小鴨變天鵝了,原來你不是蚊子!”
她指給我看,在昨夜我棲息的苦楝樹上,停留著原來的我,那是我蛻下的外殼,堅硬、褐紅、半透明的外殼,一道金色的陽光打在上面,那外殼閃亮著金屬的光澤,和老洞收藏的我父親那件盔甲一樣。
外殼安安靜靜地趴在樹桿上,它已完成了它的使命,它壓抑了我17年,也保護了我17年。我撫摸著這外殼,千言萬語,心情復(fù)雜。
現(xiàn)在的我,身體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了,更重要的是,身后多了一副龐大而透明的翅膀,這才是真實的我。
“悲壯!”丁咚想擁抱我,但是她沒有手臂,只是激動地流下了眼淚。
我擁抱了她。在丁咚身旁還有一條蚯蚓喊道:“我也要抱!”
“這位是——”我問。
“我是丁咚咚。”那蚯蚓埋怨說,“昨晚的那場浩劫,這幫家伙狗急跳墻,倉惶逃命,竟然把我當(dāng)作一條繩索來救人,結(jié)果把我的身體扯斷了,一分為二——現(xiàn)在有兩個丁咚了?!?/p>
“呵呵,在黑暗世界里,我都是看到你的這一截,或者那一截,從來沒有看到完整的你,原來你這么胖?!蔽覍λ齻z說。
“還好了,現(xiàn)在我的體重減了一半了?!倍∵藗兓卮?。
“我很遺憾地告訴你們,老洞已經(jīng)犧牲了?!蔽艺f。
“是的,我們喊他走他都不走,他說他活夠了,黑暗世界是他的家,也是他的墳?zāi)埂!彼麄兤咦彀松嗟貙ξ艺f,“我們要選新的長老了,如果你留在黑暗世界,我們愿意選你當(dāng)長老。別得意,只是因為你夠老?!?/p>
我點頭說:“謝謝你們,我要走了?!?/p>
“祝賀你,救贖了自己?!贝蠹覈∥遥疤炝亮?,我們要重返黑暗世界了,以后我們就是天壤之別了。”
我一一和他們擁抱告別,一使勁騰空而起,大家紛紛鼓掌歡呼。
這是我的第一次飛翔,總是想用爪子飛,老是忘記翅膀的存在,幾次都旋轉(zhuǎn)著要掉下來,后來又猛蹬腿頂上去。感覺有點暈機,有點惡心,有點恐高,有點掙扎,搖搖晃晃在空中連連翻筋斗,差點撞到樹上,頭上也掛了兩個蜘蛛網(wǎng)。
很快我就找到了油葫蘆說的那種肚皮上涼涼的“風(fēng)”,只要順著氣流飛就會很省力。除了風(fēng),天空中還有一道一道的陽光,那些金色的光芒穿透了我的身體,驅(qū)散了我心中多年的黑暗,給予我新的希望。
從阿菇阿拐到林思露、陳水在望、馬陸喇叭、蛋妞兒、老洞、丁咚……在黑暗世界里我見過許多親朋好友的淚,忍受17年煎熬終獲自由的我淚水奪眶而出,在陽光中閃閃發(fā)亮,隨風(fēng)飄下,跟在我身后形成一串晶瑩的亮點。
(完 結(jié))
文章角色簡介
阿剛——蟬(Cicada)
法國昆蟲學(xué)家法布爾《昆蟲記》:未長成的蟬的地下生活,至今還是未發(fā)現(xiàn)的秘密,我們所知道的,只是蟬未成長爬到地面上來以前,地下生活經(jīng)過了許多時間而已,蟬的地下生活大概是4年。此后,日光中的歌唱不到5個星期。4年黑暗的苦工,一月日光中的享樂,這就是蟬的生活。蟬掘土4年,現(xiàn)在忽然穿起漂亮的衣服,長出與飛鳥可以匹敵的翅膀,在溫暖的日光中沐浴著。那種鈸的聲音能高到足以歌頌他的快樂,如此難得,而又如此短暫。
北美洲有壽命長達(dá)17年的“17年蟬”??梢哉f,蟬是世界上壽命最長的昆蟲之一,他們在黑暗中煎熬17年,只求獲得一天在陽光中的歡樂。
油葫蘆——蟋蟀(Gryllidae)
蟋蟀雜食,好斗的性格讓它們只能在洞里獨居。它們右邊的翅膀上有一個像銼樣的短刺,左邊的翅膀上長有像刀一樣的硬棘,左右兩翅一張一合,相互摩擦,振動翅膀就可以發(fā)出悅耳的聲響,向異性示好。
好球思密達(dá)——蜣螂(Dung Beetle)
蜣螂分布在南極洲以外的任何一塊大陸,和它們的俗名“屎殼郎”一樣,蜣螂以動物糞便為食,每天兢兢業(yè)業(yè)地把糞球推回自己的穴內(nèi)存儲,慢慢享用,有“自然界清道夫”的稱號。蜣螂的生態(tài)價值還包括將糞便轉(zhuǎn)運到地下、對種子有二次傳播的作用。
林思露——蠼螋(Earwig)
蠼螋的雌蟲把卵產(chǎn)于土壤中,表現(xiàn)出高度的母性看護行為,如常舔掉卵面的真菌孢子并保護卵不被捕食,這種看護持續(xù)到卵孵化后的一段時間。雌蟲把食物拿進(jìn)巢內(nèi)喂養(yǎng)其若蟲,或吐出部分它自己取食的食料。最終,若蟲長大不得不分散開來,母性開始關(guān)注它們的潛在食料。
喇叭——球馬陸(Pill Millipede)
馬陸生活在草坪土表層、土塊、土縫內(nèi),遇到危害時會將身體卷曲成圓環(huán)形,把頭部保護在內(nèi),用假死狀態(tài)欺騙掠食者。等到外界沒動靜后,他們就會快速復(fù)原逃跑。馬陸胃口很好,主要以凋落物、朽木、蟲卵等一切遇到的可以吃下的東西為食 。
丁咚——蚯蚓(Earthworm)
蚯蚓生活在土壤中,晝伏夜出,雌雄同體,異體受精。如果不幸斷為兩截,在溫度,PH值和殺菌等適宜的條件下,它斷面上的肌肉組織立即收縮,一部分肌肉迅速自己溶解,形成新的細(xì)胞團,同時白血球聚集在切面上,形成栓塞,使傷口迅速閉合。位于體腔中隔里的原生細(xì)胞迅速遷移到切面上,與自己溶解的肌肉細(xì)胞一起,在切面上形成結(jié)節(jié)狀的再生芽。與此同時體內(nèi)的消化道、神經(jīng)系統(tǒng)、血管等組織的細(xì)胞,通過大量的有絲分裂,迅速地向再生芽里生長。隨著細(xì)胞的不斷增生,缺少頭的一段的切面上,會長出一個新的頭來;缺少尾巴那一段的切面上,會長出一條尾巴來,一條蚯蚓就變成了兩條蚯蚓。
老洞長老——捕鳥蛛(Tarantula)
這類大型多毛的蜘蛛是世界上最大的蜘蛛,足展能達(dá)到30厘米,它們有8只小眼,眼睛雖然多但視力很弱,主要靠腿部密集的剛毛感知外界動靜。捕鳥蛛有些種生活在樹上,而其他的種在地下打洞。幼蛛待在洞穴內(nèi)直到第一次蛻皮,以后便分散尋找食物和建造它們自己的洞穴。很多捕鳥蛛壽命長達(dá)10至30年。
陳水在望——鼴鼠(Mole)
一種生活在地下的小型哺乳動物,體矮胖,長10余厘米,毛黑褐色,嘴尖。前肢發(fā)達(dá),腳掌向外翻,有利爪,適于掘土;后肢細(xì)小。眼小,隱藏在毛中。白天住在土穴中,夜晚出來捕食昆蟲。鼴鼠的尾小而有力,耳朵沒有外廓,身上生有密短柔滑的黑褐色絨毛,這些特點都非常適合它們在狹長的隧道自由地奔來奔去。
0號——黑蝎子(Black Scorpionid)
這種蝎子軀體粗壯,有的非常大,體色從淺黃到暗褐色或黑色,生活在非洲、亞洲和澳洲的裂縫、石塊、洞穴、樹洞內(nèi),在地表和地下挖掘?qū)ふ耀C物,其尾部的最后一節(jié)具有蜇刺和毒腺,用于使獵物麻痹和自衛(wèi),有的蝎子的蜇刺可致人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