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中國大地上演了 “技術(shù)革新”“技術(shù)革命”“群眾性科學實驗”等多場全民參與的科學技術(shù)運動，但鮮有成功案例，得到推廣的土法煉鋼、土超聲波等“突破”更成了歷史笑話。在此背景下，受過嚴格科學訓練的專業(yè)人士金祥林（1940-2022）等自主鉆研，倒真在痢特靈生產(chǎn)技術(shù)上取得了創(chuàng)新性成果，不但去除了有毒原料，提高了產(chǎn)品質(zhì)量，還將痢特靈的價格降到了原來的三十分之一。這項技術(shù)革新還在全國很多藥廠得以推廣，所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遠銷海外。今天恰逢金祥林教授辭世一周年，謹以此文紀念金教授以及這段不容湮沒的歷史。
訪問、整理 | 熊衛(wèi)民、崔競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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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術(shù)轉(zhuǎn)移
熊：您剛才談到了全國各地的藥廠都來重慶學痢特靈生產(chǎn)新路線的事，請詳細介紹一下。
湯：我有時候跟金老師開玩笑說：“假如是現(xiàn)在的話，我們就可以申請專利，然后我們倆就發(fā)財了。”當時真是毫無保留地給予，哪個廠來學都教人家。
熊：西南制藥一廠也同意你們轉(zhuǎn)讓技術(shù)？
湯：那時候根本沒有轉(zhuǎn)讓一說，而是我發(fā)明了就大家共享。別的廠學得都還比較順利，江蘇省鹽城制藥廠三次來人都沒有學會。金老師就說：“我去鹽城教你們。”那時候有些人真是無私，現(xiàn)在想都想象不到。他一個人去的鹽城，回來跟我講經(jīng)過，有些事情特別逗。他說，鹽城那個廠非常簡陋，工人們技術(shù)也差，很多事情都不會做。比如大型離心機里面要襯個布口袋，那個離心機口袋他們就不會做。金老師會踩縫紉機，不但教他們造痢特靈的技術(shù)，連離心機口袋都幫他們做。當時又不能給他發(fā)錢，人家實在過意不去，就給了他兩條煙。可金老師又不會抽煙。一有人來看他，他就發(fā)煙給人家，自己也點一支，拿在手上燒掉。最后人家過意不去，又送了他一條腌豬腿。
熊：火腿？
湯：不是火腿。火腿就高級了，只是普通的咸豬腿?；貋頃r他要到上海去坐船，當時我媽在上海，他就把腌豬腿給我媽，自己空手回來了。鹽城制藥廠后來也生產(chǎn)起痢特靈來了。那里的人幾乎都知道金老師，說是四川重慶來了一個技術(shù)員啥都會干。他們對金老師非常地感謝。金老師就是這么一個人，特別的無私，爭著干活，卻沒想要什么報酬，從中獲取什么利益。我現(xiàn)在是天天想念他。
熊：鹽城方面不給他錢，那他往返的差旅費用由哪里出？
湯：這個我倒忘了?？隙ú粫撬约撼龅?，有可能是我們廠出的。
熊：至少應該由鹽城制藥廠那邊出吧？您說的這件事情我覺得很有歷史價值——它反映了那個時代是如何進行技術(shù)轉(zhuǎn)移的，可以從這個具體案例看出一斑來。
湯：廠里也無私，無私到根本沒想這個新工藝是我們廠研發(fā)的，別的廠來學就無償?shù)亟探o他們。后來，很多廠在出口痢特靈時還打西南制藥廠的牌子，別的廠生產(chǎn)的國外不認。
熊：也就是說，西南制藥廠不但被模仿，還被冒名？
湯：文化革命的時候是比較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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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派斗爭
熊：說起亂，重慶當年的武斗是很出名的。
湯：1968年8月我們到重慶的時候，重慶的武斗快結(jié)束了，但還沒有完全結(jié)束。總支書記唐公允告誡我們：“下午4點以后不要出門！”因為4點以后江對面不時有炮打過來。我們廠在嘉陵江南邊，坡上面的重慶大學是“815”的大本營，而江北大部是兵工廠，大部分屬于“反到底”的。不時會有四管高射炮轟過來。為什么重慶大學沒有被炸掉？原來兵工廠有個規(guī)矩，做炮筒的車間跟做火藥引線的車間是分開的。結(jié)果車間的工人在運動中也分屬兩派，“反到底”的要開炮，“815”的不給他們引線，于是，開過來的炮是空炮，在墻上轟出一個個的洞但炸不開。要不然，重慶大學會被炸得稀巴爛。
那個時候，重慶的電車門被卸掉了，玻璃窗也被砸掉了，只剩一個空殼子。兩派武斗把公交車都給打成這個模樣了！乘客上車要從窗戶中爬進去。
熊：既然沒門了，那不正好可以從門洞里直接上去嗎？
湯：公交車擠得不得了，在門那里我根本就擠不進去，只能考慮爬窗。窗戶我也爬不上去，金祥林就在后面給我推進去。那時的公交車就是這么上的。
熊：那你們廠里有沒有兩派斗爭呢？
湯：有啊，廠里也分兩派，相互之間斗得很厲害。先是工人斗廠長、書記、工程師等，然后工人分成兩派斗。兩派的頭頭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
熊：您前面提到的唐公允不是總支書記嗎，他沒被斗？
湯：他也挨過斗，但那時候算是“解放”了。
熊：他為什么一度不肯接收你們呢？
湯：他的理由是沒地方住。但是后來又陸續(xù)分來了60多個大學生，也都住了下來。他們大多沒有結(jié)婚，就住集體宿舍。集體宿舍原本是兩人一間或四人一間，后來就變成了六人一間或八人一間。
熊：你們技術(shù)研發(fā)工作好像并沒有受兩派斗爭的影響。
湯：關鍵是我們哪一派都沒參加。
熊：有的時候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有沒有人批判你們，阻止你們搞技術(shù)研發(fā)呢？
湯：沒有。一般群眾都是支持我們的，我們倆那么努力干活，人家真心覺得不容易。只有一次，廠里的軍代表走到圖書室，見我在讀英文期刊，就說：“現(xiàn)在還用洋拐棍??！”他把讀英文書刊說成是用洋拐棍，還說要把那些書刊處理掉。我說：“你有這個勇氣嗎？你知道這有多寶貴？”我有同學分在了重慶東方紅試劑廠。他聽說我們廠要處理英文書刊就跑來要買。軍代表見有人來買也就不處理了。我們不斷向領導反映情況：“做技術(shù)革新，不管怎么說，外國的資料還是要借鑒的?！边@大概也起了一點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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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diào)離重慶
熊：金老師一直在做痢特靈方面的研究？
湯：有一段時間上面還讓他去搞過麻醉乙醚。當時，麻醉乙醚出了質(zhì)量問題。這可是大事，要沒有合格的麻醉乙醚就沒法動手術(shù)了。金老師去搞了半年左右，解決了麻醉乙醚生產(chǎn)中的質(zhì)量問題。他后來跟我說：“我吸入了太多乙醚，將來要是做手術(shù)，麻醉乙醚對我沒用了?！?/p>
熊：他身體受損，這恐怕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湯：痢特靈工作已令他的身體受到很多傷害。他后來身體差到什么地步？你知道，重慶是“火爐”，每年夏天都特別熱，有一兩個月氣溫接近40度。金老師每年夏天都中暑，一中暑就趴在地板上，一點汗也不出，發(fā)40度的高燒。廠里有個制冰室，我就拿來冰袋，放到他身上很多地方，還用酒精擦身，用這些方式來降溫。他的牙齒也不行，老松動，前后掉了十幾顆牙。后來給他裝了假牙，他也不愛用，所以他吃飯比較困難。他后來得的帕金森病，據(jù)專家分析，其原因和長期接觸大量的有毒的化學藥品有關。
1978年3月召開了全國科學大會，梁棟材先生被作為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的典型，從湛江調(diào)回北京。我們受到鼓舞，就給北大化學系唐有祺先生、邢其毅先生寫信，希望調(diào)回北大。唐先生、邢先生也樂意讓我們回來，還征得了北大有關領導的同意。結(jié)果工廠卻不愿意放我們走。我們只好給方毅副總理寫了一封信。信封上很簡單，就是“國務院 方毅副總理收”。方副總理很快就對此信作了批復，讓四川省委盡快對此作處理。我們很幸運，在四川省科學大會[2]上被四川省的領導當成了落實知識分子政策中的典型。于是，我們夫婦倆終于在1978年年底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北京大學。當時有人覺得很奇怪，問我們有什么關系，我們說：我們的關系就是兩毛錢的郵票（掛號信）。
熊：昨天談得非常好，但時間不夠了，還有好多問題沒來得及向您詢問。請詳細介紹一下四川省科學大會及它對你們的影響。
湯：全國科學大會召開之后不久，各省市都分別召開該省市的科學大會。據(jù)我了解，四川省科學大會主要內(nèi)容是兩個方面。一是對已有的成果進行表彰。西南制藥一廠的“痢特靈技術(shù)革新一條龍”在這次會議上獲得四川省發(fā)明二等獎。還有許多其他項目得獎，具體名單我不清楚。二是落實知識分子的政策，調(diào)整專業(yè)不對口的知識分子的崗位，讓他們發(fā)揮更好的作用。北大出于科研需要，要把我們倆調(diào)回北大，制藥廠不放。我們給方毅副總理寫信反映情況后，方副總理批示四川省委盡快對此作處理。
有一天，廠里突然召開了一個知識分子座談會，點名讓金老師參加。原來省里派了兩個人到我們廠里來做調(diào)查。他們在座談會后把金老師留了下來，問：“你們是不是給方毅副總理寫過信？”金老師說：“是啊。”他們又問：“你們是學什么的？”金老師回答后，他們又讓金老師把我們學過的書拿去看看。金老師就趕回家拿書。那時候我們住在廠里，宿舍就在旁邊。他告訴我：“省里派人來調(diào)查，問我們是否給方毅寫過信、我們學過什么東西?！碑敃r我們還覺得很奇怪：怎么他們會知道我們給方副總理寫了信？我們生怕得罪廠里那些領導，誰也沒說，省里怎么知道了？
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情況完全屬實后，四川省科學大會上把我們的信作為典型材料發(fā)給參會代表。四川省委副書記冀朝鑄寫了八個字的批示：“人才難得，應予調(diào)整?！彼€指示重慶市委和化工局的領導要限時解決我們的問題。這些消息都被我們廠給封鎖了，我們那時候完全不知道。這是后來我們的同學金烈告訴我的。他是北大化學系比我低一屆的研究生，我們一起分到重慶，后來他被調(diào)到化工局當干部，時任技術(shù)科副科長，他參加了四川省科學大會。他后來還當過重慶副市長、重慶市委副書記、全國人大常委委員。
四川省科學大會結(jié)束后，我們廠不管三七二十一，也沒跟北京聯(lián)系，就給我們下調(diào)令了，要把我們調(diào)到北京大學去。我們馬上給北大寫信。唐有祺先生急了：“北京還不知道你們那邊要放人，戶口還都沒給你們落實呢！你們暫時在家先不要來?！蔽覀冋f：“已經(jīng)準備離開了。”他說：“假如現(xiàn)在就要離開，那你們先到上海你們父母家去待一段時間，我們把戶口解決了再聯(lián)系你們?！碧朴徐飨壬ナ篮螅以诰拺阉奈恼轮袑ｉT寫了唐先生和北大黨委書記周林一起到北京市委幫我們辦戶口的事。在他們的幫助下，北京市委給金老師、我以及我們的女兒特批了三個進京戶口。
圖 5 1975年一家三口在重慶西南制藥一廠（湯卡羅提供）
臨走時又出了個岔子。我記得離開重慶要蓋八個章，各個部門都要去蓋章。蓋完最后一個章，火車票都已買好，金老師到火車站去托運行李了，重慶市人事局管科研系統(tǒng)的丁處長突然來電話找我們。到人事局后，我把情況概要匯報了一下。丁處長說：“省委副書記說應予調(diào)整，沒說應回北大吧。你們對四川省也有用，四川省不能放?！彼尳鹄蠋熑ニ拇ù髮W化學系，叫我去四川醫(yī)學院，說這樣就是調(diào)整了，屬省內(nèi)調(diào)整，也符合省委的精神。我堅決不同意。丁處長這人約莫五十歲，待人相當好，他見我態(tài)度堅決，又說：“省領導說的是應予調(diào)整，并沒有說要在省內(nèi)調(diào)整。我再打電話到省委去問問吧。”結(jié)果電話打過去，發(fā)現(xiàn)冀副書記正在接待外賓，沒空接電話。后來，丁處長還請我到他們食堂吃了一頓午飯。吃完飯繼續(xù)等回話。一直等到天快黑了，我說：“我回去要走山路的，天黑了我一個人不敢走。”丁處長這個人挺好，他說：“你們快走！你們不是已經(jīng)買好火車票了嗎？你們快快走，我裝作不知道。上面來找我時，我就說人都已經(jīng)走掉了，我沒能留住他們。到了上海以后，你們寫封信來，說那兩個單位還是不對口，你們不愿意去。我也沒辦法來抓你們，對吧？”他還說：“這樣一來我也有個交代。我這是給國家輸送人才。我不會犯錯誤，因為我跟你們無親無故、素不相識，也沒拿過你們什么好處，還請你吃了頓飯。”他這個人還挺逗的。這實際是他承擔責任，把我們放走了。我臨走時，他還囑咐我：“到北京好好干，為國家作出貢獻?！蔽业浆F(xiàn)在還挺感激他的。我們的火車票是12月2日的。到上海后，我們按丁處長的話給他寫了封信，他沒回我們，沒說他遇到什么麻煩。我們就這樣幸運地離開了重慶。
我有時候想，我在北大少待十年，但我在重慶待的這十年比待在北大更有價值。那十年留在北大的人也沒能做出多少有價值的事情：先是被弄到江西鯉魚洲去，后來又招工農(nóng)兵學員鬧教育革命，都沒能發(fā)揮自己的長處。我們在重慶待了十年，雖然很辛苦，但做了不少事，還是蠻有意義的。發(fā)“在院50年紀念”獎那天，我寫了點感想，發(fā)在了微信朋友圈。有位叫傅潔民的原學徒點評道：“重慶十年值得紀念，您和金老師為西南制藥一廠的發(fā)展做出了貢獻，同時也培養(yǎng)了不少人才……”我很感動，覺得在重慶的那十年確實蠻值得回憶的，還真做了一點事。能被人家記得，就不算白活。
熊：你們在重慶也培養(yǎng)了不少人才？請談談這方面的事。
湯：繼我和金老師之后，廠里又分來了60多位大學生和四五十個知青。這批大學生是1964年、1965年入學的，進校就參加“四清”和文化革命等運動，其實沒上過幾天正經(jīng)的大學。知青就更不用說了，有些只上過初中一年級。而缺乏基礎知識，不管是搞生產(chǎn)還是做研究，都會嚴重受限。
我那個時候是研究室止血藥組組長，手下有十來個人。廠里有時候沒有生產(chǎn)任務。我想，不讓搞生產(chǎn)，那我們就念書吧。我就給手下的學徒知青傅潔民講課。他的那些知青朋友知道后也跟著來聽。那時候每個實驗室都有一大摞中專生用的化學書。我說這就是現(xiàn)成的教材。你們拿去自己念，我一個禮拜給你們上一次課，上課時圍繞某個問題大家輪流講，講完后我再總結(jié)。我還給他們留作業(yè)，做完后我批改。效果蠻好的。
熊：讓學生讀書、做報告，您這是培養(yǎng)研究生的方法啊。
湯：是的。他們算是我的學生，我還教他們英語，教他們怎么做藥理實驗等。后來，那些大學生也想請我講課。我教他們有機化學，每個禮拜六下午講4個小時，邢其毅先生那本《有機化學》從頭講到底，講了一整年。剛開始人不多，后來全廠的大學生都來上課。晚上我經(jīng)常在家給他們批改作業(yè)，一厚摞一厚摞地批改，沒收一分錢。還有考試。那時候還在文化革命當中，張鐵生反對考試還被樹為英雄。我跟他們說：“如果你們想學張鐵生，那就別來上我的課。要上我的課就必須參加考試?！睘槭裁匆荚嚹?？不考試就學不會，有了考試，學生才會知道哪些地方?jīng)]掌握，才會好好去念，好好去記。我還教他們怎么查化學文獻。我把講稿寫好，馬上就有人刻蠟紙?，F(xiàn)在這個講義還在。我后來到北大開化學文獻課，老底子就是在重慶積累下來的。
我自己也要充電，我把精力投到了外語學習上。我以前就學過俄語、英語。讀研究生時，邢先生讓我學德語，因為我們做胰島素合成需要讀德語文獻。到工廠后我開始自學日語，因為很多制藥文獻是日文的。我從五十音圖開始學起，完全自學。后來我還準備自學法語，書都買了，結(jié)果還沒來得及學就調(diào)走了。組里沒事時我就去廠圖書室。圖書室管理員有時讓我?guī)椭磮D書室、鎖門，廠里要買什么圖書，訂什么期刊，也都讓我來挑選。
1977年，國家恢復高考，恢復研究生招生。我教過的那些大學生有很多考上了研究生。知青學徒傅潔民于1985年越過大學階段直接考上包頭醫(yī)學院藥理學的研究生。得知他考上研究生時，我正在美國當訪問學者，高興得一夜沒有睡著。1988年傅潔民畢業(yè)后，被重慶醫(yī)藥工業(yè)研究院請回來，從藥理室主任做起，一直做到院長。后來又被上海復星集團挖過去做副總經(jīng)理。至今我們還保持著聯(lián)系。
熊：被分到條件那么差的工廠后，你們自強不息，不但自己很努力，還帶動廠里的人也跟著努力，真是了不起！
湯：后來我的這些學生也大部分都出來了。前些年，我們建了一個叫 “山城之友”的微信群。好多人在那里回憶當初。一聚會他們就要跟我視頻通話。他們說：“我們一坐下就想起湯老師來了，您一定要參與進來?！蔽艺f：“好！大家一起聊聊?！蔽覍χ貞c還是挺有感情的。
9
榮譽分配
熊：您前面提到了“痢特靈技術(shù)革新一條龍”獲得四川省技術(shù)發(fā)明二等獎的事。金老師是獲獎人嗎？
湯：不是。我們在重慶時沒聽說得獎的事，到北大后才聽說得了這么一個獎。沒通知我們寫材料，是廠里一個姓趙的同事給我們寫信告知了此事。大致情況是：獎勵證書上沒寫任何人的名字。發(fā)明人一欄寫的是西南制藥一廠。廠里大概拿到2000塊錢獎金。那時候2000塊錢很不得了了！全廠發(fā)，連傳達室看門的都有，大概每人發(fā)了幾塊錢。廠里不通知我們，一分錢獎金都沒發(fā)給我們，更別提獲獎證書了。那位同事還在信中替我們打抱不平：“太不像話了！人一走，茶就涼。在廠里時把你們當寶貝不肯放，報獎時提都不提你們！”
他還叫我們?nèi)ド暝V，要求補發(fā)獎金等。金老師不干。他說：“你看人家會寫信告訴我。這說明我做的工作人家是認可的。我只要對國家有利，做了貢獻就夠了?！?/p>
熊：那封信還找得到嗎？
湯：我們搬了好多次家，搬來搬去，找不著了。
熊：但那是口碑，是證據(jù)啊，丟了很可惜。四川省開科學大會時，你們廠派了一些人去，但沒派您和金老師？
湯：廠里沒派人去。廠里干部沒資格參加這個會。全省那么多單位，不是哪個機構(gòu)都有資格去參加。
熊：但是你們廠得了獎哦。
湯：得了獎，當時不知道，是后來傳達下來的。
熊：是不是“痢特靈技術(shù)革新一條龍”得的并非是四川省科學大會獎？要是得了該獎，會迅速傳播開來，你們在重慶時就會聽說，不至于還要等那么久才知道。全國科學大會獎沒分等級，省科學大會獎也不大可能分等級。1979年國家才有技術(shù)發(fā)明獎，然后才有省部級的技術(shù)發(fā)明獎。
湯：你是研究中國現(xiàn)代科技史的，你這么一說，我就有些拿不準了?？偠灾桑鹄蠋煾懔四敲炊嗄甑牧√仂`技術(shù)革新，把身體都搞垮了，得到的獎勵就是每年給發(fā)一張“先進工作者”獎狀，成本也就八分錢而已。對了，1969年還給他戴過一次大紅花，到沙坪壩街上去轉(zhuǎn)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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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求名、不求利
湯：金老師這個人一直都是踏踏實實做事，不為名不為利，調(diào)到北大后也是這樣。譬如，他在X射線衍射儀組工作，剛開始是十個人，三四個人一班，三班倒；到后來，人越來越少，有的人調(diào)到別的組去了，還有兩個人去世了；最后只剩他一個人管這臺儀器。組里有對外服務，人家拿樣品來測試，北大要收測試費。測一個晶體結(jié)構(gòu)1000塊，一部分上交學校，一部分交系里和教研室，剩下的組里提成，十個人時分成十份，后來就金老師一個人做了，還是在組里分。他就是這么一個人，寬以待人，從不跟人計較。
我們倆回到北大，一直在物理化學研究所從事教學和科研工作。研究方向是金屬有機化合物和原子簇化合物的合成和結(jié)構(gòu)的研究。我們倆在同一個課題組，我負責合成和晶體培養(yǎng)，他搞結(jié)構(gòu)。一起帶學生畢業(yè)論文、帶研究生。出了結(jié)果主要由我執(zhí)筆寫論文。所以成果出得很快。有一次，國家重點實驗室成果評估會，我們倆分頭報告了兩項研究成果。有一位專家提問：“你們的成果很好，有什么經(jīng)驗嗎？”金老師回答：“這是由于我們倆姓得好，我姓金，她姓湯，固若金湯嘛，所以配合得好！”平時不善言笑的他，語出驚人，引起哄堂大笑。
他也支持我的社會工作。系里推選我當校工會兼職副主席，我不愿意干。他說事情總要有人干的，要做出一點犧牲的，“你去做，家里的事我多做一點”。他也支持我去當研究生班的班主任，并任命自己為“副班主任”，和我一起參加學生活動，學生們也都很喜歡他。他還支持我的業(yè)余愛好，支持我參加北京市鋼琴愛好者聯(lián)誼會，陪我參加活動，還提出要我買一架進口新鋼琴置換星海牌舊鋼琴......
出國、提職稱，他都讓我先。1980年，北大宣布，50歲以下的教師50%輪流出國進修。教研室第一次公布名單是金祥林，到第二次正式公布名單變成我了。我覺得好奇怪，就去問支部書記怎么回事?！澳銈兗依餂]商量過？”我說：“商量什么？”“金祥林說了，‘我不去，讓湯卡羅去。研究生當中她的英語學得最好，其他研究生女生都走了，就她一個人沒走，她會難過的。我無所謂，去不去都沒關系?！笔撬鲃幼屛蚁茸?。當然，我到了美國也給他找了一個博士后研究職位，去美國進修了一年多。后來提副教授、教授，我都在他前頭。我提教授時，北大有1000個左右教授，女的只有一百來個?；瘜W系女教員占1/3，而女教授只占1/10，由此可見女老師當正教授有多難。他說：“你有這么多成果，只要我不跟你爭，你肯定上去了。”他每次都讓我，所以我當副教授、教授都比他早一年。
為什么我一直說金祥林的好？他做過很多具體的好事讓人難忘。前些日子有人問我：“為什么金老師走后您好像沒有特別悲傷，精神還挺好？”我說：“假設我很悲傷，消沉下去了，金老師肯定會不高興的。我還得好好干，好好活，活一天就高興一天。要是我一天到晚哭兮兮的，他肯定會不高興?！蹦苷业竭@么好的一位終身伴侶，真是我的福氣。
圖6. 2017年金婚紀念（攝于北大燕北園，湯卡羅提供）
附錄:金祥林教授簡歷
金祥林教授（1940年6月25日-2022年12月31日），生于上海，1963年畢業(yè)于上海復旦大學化學系物理化學專業(yè)，同年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北京大學化學系唐有祺教授的研究生，攻讀晶體結(jié)構(gòu)化學。1966年研究生畢業(yè)，1968年被分配到重慶西南制藥一廠，任技術(shù)員。盡管專業(yè)不對口，他還是潛心搞技術(shù)革新，對痢特靈的生產(chǎn)工藝進行全面改革，去除了有毒的生產(chǎn)原料，大大提高了產(chǎn)品質(zhì)量，降低了產(chǎn)品價格。此項成果獲得了四川省發(fā)明二等獎。
1978年底，他調(diào)回北京大學，在化學系物理化學研究所從事晶體結(jié)構(gòu)化學的教學和科研工作。歷任北京大學化學系講師、副教授、教授。曾任北京分子動態(tài)與穩(wěn)態(tài)結(jié)構(gòu)國家重點實驗室副主任，中國晶體學會副理事長、中國化學會理事、《結(jié)構(gòu)化學雜志》編委等。1985－1986年在美國紐約州立大學Albany分校作訪問學者。2003年8月退休。
金祥林教授用X射線單晶衍射方法測定了幾百個各類化合物的晶體結(jié)構(gòu)。參加了多項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在國內(nèi)外學術(shù)刊物上發(fā)表了200余篇論文。主要參加完成的科研成果：“銅、銀簇合物的合成與晶體結(jié)構(gòu)的研究”獲1988年國家教委科技進步二等獎；“高難結(jié)構(gòu)分析測試技術(shù)”獲1994年中國測試協(xié)會一等獎；“四圓單晶X射線衍射在簇合物和富勒烯金屬配合物的結(jié)構(gòu)研究中的應用”獲2000年中國測試協(xié)會一等獎；“銀、銅等金屬簇合物及富勒烯金屬配合物的合成與結(jié)構(gòu)研究”獲2003年教育部自然科學二等獎等。
金祥林教授退休以后，雖然身患帕金森病，還克服困難繼續(xù)開展科學研究，并獲得了2019年首屆北京大學離退休教職工學術(shù)貢獻二等獎。
注釋
[1] 西南制藥一廠.痢特靈生產(chǎn)方法的革新[J].醫(yī)藥工業(yè).1971(8):18-19.
[2] 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70年四川大事記》記載，1978年7月20-30日，四川省科學大會在成都召開。
本文受科普中國·星空計劃項目扶持
出品：中國科協(xié)科普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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