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書育人
孫望路
五月份,我再次回到通城時,地鐵已經(jīng)開通了一半。市區(qū)的核心區(qū)域不再是地鐵施工的大工地,而是更加欣欣向榮的情景。
回家第一天,我迫不及待開始了走訪。我先撥打舅舅的號碼,讓他周日把表妹從學校接回來,我有重要的備考資料給她。
走訪對象里,首當其沖地自然是老師們。我撥打了許久沒更新的號碼,另一頭傳來熟悉的聲音。
我本該先回初中,但是它已經(jīng)不存在了。濠河中學是一所民辦初中,到了某年之后民辦初中被政策禁止,于是被并入了公辦。再然后,那所歷史悠久的公辦初中也開始了重組,按照教育集團的規(guī)劃,它的教學區(qū)被安排到其他地方,以配合南通向南發(fā)展的策略。在任何城市,教育都是重要的資源。
通城中學還保留在鐘樓廣場,雖然這不是該校唯一的教學區(qū)域了。清朝最后一位狀元張謇建造了這座鐘樓,他書寫的對聯(lián)“疇昔是州今是縣,江淮之委海之端”被刻在木板上,看著后來人。作為后來人之一,我其實第一次如此認真地關注到它。人們很難對家鄉(xiāng)習以為常的景色產(chǎn)生什么興趣,以致于忽略了那些本應該銘記的東西。
我更惦記的卻是鐘樓附近寺街小巷子里面的臭豆腐。在學生時代,我可是能吃十塊錢量的男人。寺街是一片低矮古舊的民房,作為文化遺產(chǎn)被保存下來。出于市容,臭豆腐店無法獲得這里的商鋪,只好采取打游擊的方式。我望著熟悉的長隊,不由得苦笑。
只是,我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他正準備提拉著七八份臭豆腐,通過寺街返回學校。我立馬沖過去幫忙。
李老師是我的語文老師,也是我高中時期的班主任。他看起來和以前沒有什么區(qū)別,依舊溫和儒雅,可能由于生活變好了,反而還顯得年輕了點。
對我的出現(xiàn),李老師倒沒有太奇怪,他很快回憶起來我。作為高中班上最大的病秧子,我給李老師的印象大概不是非常的令人愉快。我們上次見面已經(jīng)過去了幾年。
李老師剛剛并沒有課,掐好時間點去幫同事們買臭豆腐。這種團建活動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日常,讓我覺得相當不可思議。在印象里,這群老師無論老少,大多數(shù)都很忙碌,奔波在辦公室和教室之間,隨時響應任何出現(xiàn)的新情況。
“快高考了都這么閑?”
“閑,我現(xiàn)在不用帶班,專心教研?!彼忉尩溃骸耙驗橹辈ヂ铮浾n播下來,我們也省事。現(xiàn)在我們更像是牧羊犬,而不是老師?!?/p>
直播授課,這是大約3年前因為疫情而興起的風潮。那段時間我在北京的地鐵站里面,常常能聽到各路教師考察團的對話??傊谀侵?,很多學校都引進了直播授課的方式。我本來的調(diào)研內(nèi)容里就有相關的內(nèi)容,于是立馬追問了起來:“可是李老師您也是非常有經(jīng)驗的教師啊,不上課的豈不是浪費?”
他無奈地搖搖頭:“事情沒那么簡單?,F(xiàn)在的孩子也不像你們了,他們初中開始就直播上課,已經(jīng)形成了習慣和審美?,F(xiàn)在已經(jīng)不流行板書教學了?!?/p>
“可是,您為什么不也去直播呢?我感覺和上課沒有什么區(qū)別啊?!蔽业浆F(xiàn)在都記得當年學校也錄過課,當然主要是為了評選優(yōu)秀教師。老師抽調(diào)了兩個班的部分學生,大家其樂融融地當了演員。
“不一樣。你看一下現(xiàn)在的課程列表吧。”他打開手機教學app,嘩啦到列表里。它看起來和幾年前的視頻網(wǎng)站沒有什么區(qū)別,標題相當奪人眼球。什么“黃岡名師XX100天數(shù)學攻略!”,“超高校級名師XXX帶你學英語。”,“震驚!南京名師押題中率驚人!”。
比起標題,課程都配上了一張封面圖,那些講師大多青春美貌,看起來非常精致。當然,也有不太一樣的,我下劃列表,居然看到有很多奇裝異服上課的。低胸衣,洛麗塔,女裝,古裝甚至暗黑系,他們的創(chuàng)意遠比我的想象力豐富。我驚訝道:“這樣也行?”
“課程只是一種付費資源,只要有人買都會有人做。而且購買者也分個人和教育集團,你看看這里,前一個數(shù)字就是教育集團的購買量,很明顯那些奇裝異服的個人購買者更多,其實學生也喜歡看。但是在班上放的話就不合適,教育局不喜歡,而且學生口味也是眾口難調(diào)?!崩罾蠋熑缡钦f。
我在他的帶領下進入母校的大門,我們徑直走向辦公室。我沒有看到堆積如山的作業(yè)本和試卷,而是更多私人化的用品。它現(xiàn)在看起來和我在北京的辦公室似乎沒有什么不同。李老師的工牌上面寫著“教研組組長”。我們把臭豆腐分發(fā)給各位老師。我敏捷地注意到年輕教師多了不少,他們看起來比前輩個性化得多,所以一眼就能看出來。
李老師帶著我去操場轉(zhuǎn)轉(zhuǎn),畢竟辦公室里面不好說話。他說道:“教學本來是個經(jīng)驗活兒,以前學校里面都是宣傳有幾位特級教師,他們有多少年的教育教學經(jīng)驗。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經(jīng)驗已經(jīng)沒用了。宣傳口更喜歡的是他的視頻有多少多少的下載量,月播放記錄多少多少?!?/p>
“是嗎?那么現(xiàn)在對老師來說,什么最重要?”
“哈哈,年輕和形象嘛,但是嚴格來說,是人設。學生們還是更喜歡年輕漂亮的,表現(xiàn)張力強的,更容易有代入感。至于教學,有我們這些老人帶著備課做教案,也不會差到哪里去。剛剛辦公室里面那些,也不全是老師?!?/p>
“還有什么?”
他伸出手指頭,幫我一一細數(shù):“有專業(yè)攝像師,有做后期的,有封面設計,有管理課程版權,還有做市場包裝推廣的,總之我們看起來更像是家教輔機構,人員流動性也大多了?!?/p>
“可是,總不能不培養(yǎng)新人教師吧?”我提出了一個問題。
“有啊,不過現(xiàn)在要進來當老師真的不容易,我們都叫它小藝考,畢竟現(xiàn)在的教學工作更像是一場show,要凸人設嘛。進來之后,由我們帶隊培訓,然后會有一些課堂教學,這些教學比較偏向于實踐性的,比如那邊。但更多的時候,他們的主要工作是包裝錄課。”
他指向操場的一邊,一位武術教師正在教授學生們舞劍。但其實他并不是體育老師,而是一名語文老師,擅長教古文。他不無幽默地評價道:“這群學生真的可以驕傲地宣稱,他們的語文是體育老師教的。”
看著滿臉驚訝的我,李老師只是笑了笑:“世界在變化,我其實挺喜歡現(xiàn)在的情況的,空閑時間多了很多,還能和家里人有更多的家庭生活?!?/p>
“可是現(xiàn)在真的教育公平了嗎?”
他搖搖頭:“世界沒有那么理想化。各個高校之間,塑造名師是一種新的競賽。音像著作權成為了一種新的稀缺資源,要知道兩年之前,根本沒人管所謂版權,直到某些名校意識到學生外流對他們造成的影響為止。他們首先限制了競賽類課程的版權,這類課程并非所有人都需要,但很快名師課程也都成付費的了??傊谜n也要花錢買。”
在談了主要學校間的軍備競賽之后,李老師總結道:“如果教育資源不具有稀缺性,就連房地產(chǎn)行業(yè)都會受影響。唯一不好的是,我們現(xiàn)在只管教書,沒辦法育人了?!?/p>
教書育人,教書本身只是個普通工作。一直以來都是育人這個難以量化的目標使得教師職業(yè)變得高大神圣。
這是我早就知道的情況,我和老師又談天說地,但是只字不提我的工作。這些百年名校很難在競爭中落敗,他們對于新技術的需求沒有那么迫切。其實我更多是不希望和以前的老師談生意,那樣會讓我覺得非常難過。李老師讓我大概了解了市區(qū)學校的情況,看起來直播技術對這里的格局影響遠勝于北京高校。全國教育看江蘇,江蘇教育看通城,這里才是時代前進的前沿。
明天是星期六,我回家看望奶奶。我想到奶奶家那邊恰好有一家非常有意思的學校,于是托同學介紹獲得周六拜訪的機會。
我來到了栟余中學,到了周六,這家學校在授課。但是它的氣氛并不熱烈,直到我看到為了午飯沖向食堂的學生們。秩序,這是我對它最大的印象。這家中學在江蘇有著衡水二中一般的名聲,號稱“普通學生進去,優(yōu)秀學生出來”。雖然它實際上并沒有那么簡單。畢竟縣區(qū)中學在我記事起就普遍采用軍事化管理,衡水中學的那一套并不新鮮。
接待我的是一名校務助理,嚴格來說他是一名商業(yè)推廣人員。我們同行見面,外加同學的同學關系,自然免不了一番客套。在夸贊了一番之后,我問他:“你們現(xiàn)在也是主要靠錄課上課嗎?”
他回答說:“對,但是我們的管理依舊如前。要知道,如果課程都能在網(wǎng)上看到,那我們只能在其他的方面做文章?!?/p>
“比如說?”
“軍事化管理,把時間切割到分鐘,學生經(jīng)過一年適應后,學習習慣非常良好,遠比某些只買課程,但是疏于管理的學校好?!彼忉尩?,“換句話說,我們提供的不只是教育資源,而是一種生活學習方式。這才是我們的差異化競爭手段?!?/p>
“我記得你們以前也是這么做,看起來除了上課方式變了,并沒有什么區(qū)別?!?/p>
“嗯,實際上還是不太一樣的,但我現(xiàn)在只能說這么多。你說有產(chǎn)品來推銷,能聊聊產(chǎn)品的事情嗎?”
我笑了笑:“其實我有五六款產(chǎn)品可以介紹給您,只是我不確定你們有什么需求?!?/p>
“說說看?!?/p>
我拿出一個小盒子,里面是一個小芯片:“這是一個芯片,你猜猜做什么用的?”
“里面全是知識,直接植入大腦?”
我笑了笑:“你說的那種我也有,但是這個不是。簡單來說,它是動作記憶芯片,制作方式是仿生物芯片,不會因為電波屏蔽或者磁場干擾而失效,通過鏈接手臂的神經(jīng)產(chǎn)生作用。這個是華文宋體字,我可以示范一下?!?/p>
我擼起袖管,手臂上有個金屬環(huán)。我把芯片插進去,然后拿起了筆。我本來寫字非常丑,但是現(xiàn)在寫出來的字卻像是打印的宋體字一般清秀工整。如果所有人都使用了這種芯片,那么卷面分可能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這可以說是一種公平,也可以說是一種不公平。我并不能分清楚它們的界限。
我什么時候在乎過所謂的公平呢?我苦笑了下,心想那不是我能考慮的問題。
“我可以也試一下嗎?”
“可以?!?/p>
我用注射器和手環(huán)替他完成了安裝。他僅僅寫了兩三行字便開始嘖嘖稱奇。
“這太作弊了!可是,這東西通過得了高考的安檢嗎?”他問道。
“前面說過了,這是仿生物芯片,基本沒使用金屬材料,應該能通過高考安檢。這東西靠人體生物電就能驅(qū)動,也不需要用電池。唯一的問題是使用年限,這東西的測試保質(zhì)期,也就半年,半年之后自動失效,要用小手術取出來。”
小小的瑕疵沒有讓他打退堂鼓,他興奮地大聲贊嘆,急忙問我這東西需要多少錢。
我卻不著急繼續(xù)這個話題,畢竟我要推銷的所有產(chǎn)品都是打破公平或者制造公平的利器。我告訴他,購買這東西最大的關鍵倒不是錢,我需要他的訪談,否則無法向公司高層解釋調(diào)研結果。我問他:“現(xiàn)在能告訴我各個學校的情況嗎?”
“其實變化是很大的,我們現(xiàn)在招的最多的是生活老師,換句話說是輔導員。教師的成本其實大大節(jié)約了,但是由于招了其他方面的人,總人力成本沒有什么區(qū)別?!彼^續(xù)說,“其實學校算是和市區(qū)學校走得比較近的,可能就是管理稍微嚴了一點。”
“那走得不近的呢?”
他說:“有一些學校裁并了,你也知道通城老齡化嚴重,并不需要那么多的學校。有些學校處在首鼠兩端的狀態(tài),就是雖然買了直播課程,但正常課也一樣上,五五開。還有一些就比較極端,完全拒絕現(xiàn)代技術,走復古流,在那邊學生就連手機都用不了,和蹲監(jiān)獄差不多?,F(xiàn)在不少市區(qū)家長都覺得市區(qū)學校出來的孩子太野,紛紛把孩子送到那邊去。”
“可是,他們的教學質(zhì)量比得過其他學校嗎?”我有些懷疑這段話的真實性,他可能不太希望我去找其他學校合作。我聽出了另一層的言下之意,也就是說這所學校作為中間派,并不受市場歡迎。
“這可就難說了,其實那邊的教學質(zhì)量很高,很多看不慣學校改變的教師跳槽去了那邊。說實話,最開始用直播技術的那些一般學校當時確實得了不少好處,但大家都用的時候,也就顯不出直播技術能改變多少。還有,教師的質(zhì)量和水平區(qū)別也沒那么大,最大的區(qū)別還是生源。你說像留守家庭的孩子如果孩子送去了管得松的地方,不管老師好不好,買得課程貴不貴,他也不一定會好好學習。好好學習的孩子,要么是家里有人管,要么在外面被逼出習慣,要么真的認清了社會現(xiàn)實,努力地學。很少有其他可能?!?/p>
“所以,如果教學資源相同的情況下,其實教育就是天賦和家庭的比拼啊?!蔽覈@了口氣,“想那么多干嘛,我只是個業(yè)務推銷員?!?/p>
“對啊!哈哈哈!”
他請我吃了一頓晚飯。像我這種手上握著好貨的推銷者并不太愁銷路。我更多地還是擔心公司上層對于業(yè)務拓展的看法,或者國家政策變動的影響,畢竟投入任何產(chǎn)線都是要冒風險的。我很輕松地和他約定了幾份合作備忘錄,等雙方向各自上級報備后繼續(xù)談下一步的合作。
當晚,我和上級通了電話,但他顯得相當猶豫。他說:“我記得通城教育很發(fā)達,你這不是變相加強了教育的不公平嗎?如果我們的做法被注意到,后面可能會很麻煩?!?/p>
“可是技術本來就是不公平的,無論投放到哪里,對同臺競爭的其他區(qū)域都是嚴重的不公平。幫助教育發(fā)達地區(qū)的弱勢學校難道就是不正確的了嗎?現(xiàn)在想讓我們的產(chǎn)品打響,必須強強聯(lián)合,冠以老教育圣地因技術再崛起的宣傳,這樣我們的技術能得到更多更快的推廣!”
“推廣了然后就公平了嗎?企劃很難通過的,集團需要多考慮一下社會影響?;丶页霾钸^幾天差不多就快點回來,這邊活兒很多,上次中科院的合作方還需要你去跑。”他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我承認我的私心,我或者公司都改變不了世界。我從奶奶家的鏡子里看到我那張略顯興奮的面孔,它展露出一個意味深長地笑容。一切沒有出乎我的預料,我現(xiàn)在時間充裕。我放下完善每周匯報的活計,直接給姐夫發(fā)了短信,讓他送我去外婆家。外婆家與奶奶家僅僅相距25公里。
送到的時候,他們正在家里吃飯。舅舅的女兒現(xiàn)在剛上高中,在擁有她之前,舅舅曾經(jīng)擁有過一位獨子,只可惜工作后出事故死了。舅舅和舅母去了醫(yī)院,好不容易懷上了這一胎。他們依舊淳樸地種田打工,對外面的變化一無所知。外婆仍然在忙里忙外,今年他們?nèi)匀火B(yǎng)了蠶。
我在后院看到了表妹,這才是我出差的真正目標。她正在喂小山羊,用慈愛的目光看著它們。在她的心目中,世界依舊歲月靜好,我不知道她是否能適應外面的世界。
我的擔心或許是多余的。關于表妹的教育,我提過不少的建議,包括讓她使用電腦,去城里上學。然而它們無一例外沒有被采納。電腦等同于打游戲,去城里上學沒有條件。外婆是有些信佛的,她說這都是她的命,命好命差,人生都是過,如果我出息了,幫襯一把就是了。
所以我來了,雖然我只是一名沒用的業(yè)務推銷員,帶著用小聰明得到的補償。我喊了她一聲,她不太好意思地叫了我聲哥哥。
“我給你些好東西?!蔽夷贸鰜砟切┛雌饋砗芪kU的芯片。
她一臉茫然地看著我。
“我記得你還有1個多月高考?”
“是的?!彼宦牭礁呖?,瞬間情緒低落。
“沒事,我們有秘密武器!不要放棄啊?!蔽覍捨康馈?/p>
安裝過程會有點疼,我理解她的畏畏縮縮。
“別害怕啊。”我笑著說。兩天以來,我第一次露出真誠的笑容。我能想象得到領導得知我把芯片忘在合作方時的氣急敗壞,但是等領導們決定是否合作又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的。
那已經(jīng)足夠了。等到一切都決定了,六月份就過半了,夏季將降臨在這片土地上。我無比相信,那會是她最愉快的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