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學家教你怎么做講座

從人際、時間和符號三大方面進行講座的資源管理，因地制宜，因人制趣。

撰文 | 張藝瓊（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教授）

我是搞語言學的，經(jīng)常被別人問，你們語言學能干啥？（忽略面對面那非常輕蔑的語氣，這里還有一個非常明確的他者表述“你們”！站在“我”對面的“你們”?。┪乙话阏{(diào)侃：啥也干不了，就是沒事琢磨為啥會有人問這樣的問題而已（看，我是特別友好的，沒有說“為啥您會問”）。一般對方無言以對，但眼神更輕蔑。

語言學能干的事情其實很多，涵蓋了語言的生成、演變及其使用過程。它關(guān)注語言的結(jié)構(gòu)、功能和意義，探討語言在社會、文化與歷史中的作用。語言是人類精神和社會生活的基礎(chǔ)，幾乎所有的認知、情感表達與社會互動都少不了語言?？梢哉f，沒有任何人和學科能脫離語言而存在，因此語言學研究其實無處不在。但是，語言學一直不大受待見，特別是在C.P. Snow提出的“the two cultures” (科學與人文) 框架下，語言學常常處于學科鄙視鏈底端。原因很復雜，此處按下不表。

我干的其實是應用語言學，就是將語言學理論和方法應用于解決實際問題。我們主要研究如何運用語言來解決現(xiàn)實世界中的各種問題，很多社會問題歸根到底都是溝通問題。比如如何做一個精彩的講座之類的溝通問題就是語言學家們不一定非常擅長卻能指導一二的（有句話，if you are not good at it, go and teach it!）。

有趣的演講各有各的趣味，無聊的卻千篇一律：專業(yè)性強，艱澀難懂；內(nèi)容量多，信息繁雜；內(nèi)容跳躍，銜接性差；內(nèi)容陳舊，無新信息；幻燈片文字過多，難閱讀；幻燈片文不對題，難理解等等。要對付這些問題，好像沒語言學家什么事！

其實演講無聊是本能，有趣卻需要學習。趣味訓練缺席，我們只能在無聊的本能慣性里蹉跎。那訓練趣味性是語言學家的活嗎？呃，我可以保持沉默嗎？先聊點別的吧。

日常無聊演講非常多，聽眾為什么那么能忍呢？原因主要有兩大點。一、我們的文化是聽眾、讀者責任制 (listener/reader responsible)，聽不懂，責任在聽眾，不在講的人。就跟我們經(jīng)常問孩子和學生，你聽明白了沒有？但西方文化是作者責任制，因此他們習慣問的是Do I make myself understood?

這兩種文化模式在寫作研究中其實已經(jīng)逐漸被拋棄了，只是在日常中還是有很多痕跡。比如我們吐槽項目申報，我們很少會說我申報書寫得不好，但經(jīng)常會說，那些評審專家就不懂。我想說，做好你該做的，其他人的事我們管不了。很多中國演講者的聽眾意識真的很差，他們能在聽眾迷茫甚至憤怒的眼神里自我陶醉，我覺得這也是一種能耐。

另外一個主要原因就是我們的教育缺乏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的分析能力訓練。首先我們的演講能力訓練太少了，跟美國那些小學一年級就各種項目和presentation的教育體系比，那是相當少?，F(xiàn)在很多高校有演講訓練，但據(jù)我觀察，也有一些是非常皮毛，只追求花哨好玩，不追求內(nèi)容質(zhì)量。

我們從一個等級森嚴的社會轉(zhuǎn)型到人與人之間自由平等交往，但以前的痕跡還是能在交往中看到，比如我們的交際規(guī)矩多，對什么人要怎么說話，規(guī)矩遵守多了，自由發(fā)揮的空間就少了。比如尊稱要用“您”，對平輩用“你”等。我們的死記硬背式語言教學也讓我們很多人交際情景分析無能化，他只能照搬某些套路，不明白套路后面的目的和功能是什么，這也限制了發(fā)揮。模仿套路的演講往往會無趣，需要了解在某個演講場合，你想實現(xiàn)的目的是什么，要實現(xiàn)這樣一個目的有多少種手段，然后去選擇。

比如介紹一個演講人，大部分人都是照著稿子念那又長又臭的發(fā)表論文和專著，這些聽眾早都知道了，那就相當于走完介紹程序，卻沒有真正介紹這個人。其實應該介紹那些聽眾在講座海報上看不到的信息，比如演講者對這個學科的貢獻，他/她的學術(shù)經(jīng)歷對其研究方法和視角的影響，或者這個講座的內(nèi)容可能可以為聽眾帶來的驚喜等等。這些對聽眾來說才是新信息。

知道病因了就開始治病。從演講要素開始。首先，大伙覺得一個好的演講，哪些因素最重要？演講者的身份、臺風、口才，內(nèi)容的邏輯性、深刻性、趣味性和視覺輔助的恰當性？您是不是選了內(nèi)容的趣味性？但為什么一定要排序？

其實每個要素對每個發(fā)言人和不同場合的重要性都不一樣，需要動態(tài)平衡。如果你很牛，那么你講東西可以口才不那么出眾內(nèi)容不那么趣味，完全不用PPT，以深刻性完勝，但如果你只是個小土豆，那你就得在臺風、口才、邏輯和趣味性等下足功夫才能讓聽眾回味無窮。動態(tài)平衡能力其實就非常體現(xiàn)一個人的綜合能力。

對引人入勝的那些演講做一個詳細的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每一個演講者的長處都不一樣，也都有短處，但得到的評價都很高因為人的注意力和關(guān)注點是有限的，一美遮百丑。你只要有一項特別突出，大家就會滿意的?？傮w來說，引人入勝的講座一般都特別擅長用故事方式包裝研究，因為故事是人類賴以生存的信息獲取方式。

肯定有人說學術(shù)講座怎么能講故事？其實學術(shù)講座也是一個故事，講的是學術(shù)研究背后的探索歷程和智慧的積累。每個學術(shù)講座都有其獨特的“情節(jié)”，從問題的提出、研究的探索，到結(jié)論的揭示，這一系列環(huán)節(jié)構(gòu)成了一個完整的敘事結(jié)構(gòu)。而學術(shù)講座中的講者，就像故事中的主人公，他們通過語言、數(shù)據(jù)、案例等多種方式，引導觀眾進入一個充滿探索和發(fā)現(xiàn)的“故事世界”。當學術(shù)講座以一種故事化的方式呈現(xiàn)時，知識變得更容易理解。

日常演講有學術(shù)講座、會議發(fā)言、論文答辯、項目答辯和評比答辯等，如果我們每一次演講都能提高一點時間利用的效率，那真的會少浪費一些生命。

要做一個好的演講，需要從人際、時間和符號三大方面進行資源管理。此處有跨界管理學的嫌疑，但管理這個概念很重要，它體現(xiàn)了演講者的主動性，這還是回到了我們的語言學。我們經(jīng)常聽人吐槽：沒辦法，講不完，才給三分鐘，沒辦法，講不清楚，不讓用PPT。其實這些都屬于被動派的事后找理由，一個好的演講者應該能因地制宜，因人制趣，就菜下飯。

人際資源管理

人際資源是最重要的因素，就是講給誰聽？他如何能聽進去？需要思考你和聽眾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如何，誰的話語權(quán)更大一些？你和聽眾的信息差距在哪里？你和聽眾認知和思維方式的差別在哪里？你希望通過這個講座對聽眾的哪些方面進行改變？基于對這些問題的管理在中國傳統(tǒng)方式的交流中意義更突出。在當今社會的演講里，其實聽眾是上帝，內(nèi)容為聽眾服務(wù)。同一個東西，對不同的聽眾應該有不同的講法。

我經(jīng)常說，但凡講東西通俗易懂的人一定是一個為他人著想的人，因為他們善于放下自我，去思考聽眾的知識水平和理解能力，然后根據(jù)聽眾的實際情況去將自己的內(nèi)容按照聽眾能接受的方式展示出來。

在講述的時候要考慮到聽眾的認知模式，從已知到未知，從具體到抽象，從微觀到宏觀等。同時還要注意一個知識詛咒（knowledge curse）問題，就是我們在一個圈子里混久了總會習慣性認為別人也應該懂我們的專業(yè)知識。其實很多時候我們需要回到自己以前的非專業(yè)狀態(tài)重新出發(fā)，才能明白聽眾的知識盲點在哪里。

比如一個醫(yī)學講座，你從病例切入就往往比從一堆文獻切入要對聽眾友好得多；一個語言學講座，你從語言現(xiàn)象入手就比砸一堆艱澀的語言學理論要更能減輕聽眾負擔；哪怕是一個物理學講座，你也可以從物理現(xiàn)象落腳，呈現(xiàn)你關(guān)注的物理問題是什么，層層深入，把聽眾從他們熟悉的現(xiàn)象帶到理論探討。

當然聽眾也分主次，博士論文答辯的聽眾有學生，評比答辯有吃瓜群眾，需要考慮他們的需求嗎？考慮聽眾需求，不是讓你盲目地照顧所有人的需求，而是判斷在某個特定的交際場合誰是有話語權(quán)的聽眾。

時間資源管理

時間是講座的要素，我們經(jīng)常聽講座發(fā)現(xiàn)演講者快速拉PPT說“這個不講了，來不及了”，或者時間到了演講者還沒扯到PPT的三分之一就只好終斷了。這種就是典型的沒有時間管理概念的演講。講者需要根據(jù)聽眾的需求將不同信息分配權(quán)重，按照權(quán)重跟時間匹配。

演講和寫作一樣，應該是思考的逆序。什么是思考的逆序，就是你將所有的信息進行篩選之后按照重要性分配時間比重。比如博士論文答辯應該突出你結(jié)果的精彩，而不是將你從入學那天開始的血淚史一一道來，特別是那些文獻回顧，真的是一帶而過就好了，如果你到答辯還需要拼死論證這個研究的gap，那么答辯委員會的人會后悔開題的時候沒把你斃掉。并且如果你的結(jié)果不精彩，血淚史沒有任何意義。這個世界就是這么殘酷。

有時候聽學生在博士生論壇講他們的論文，20分鐘的陳述，15分鐘過去了還在介紹這個領(lǐng)域的基本概念或者文獻回顧，其實沒有任何必要，這些對于聽眾來說都屬于已知的信息，不需要再啰嗦，應該把大頭放在研究結(jié)果和分析上。當然如果你的方法有重大創(chuàng)新，那么在方法部分分配的時間就應該多一點。學術(shù)會議發(fā)言也是，都是一個圈的，誰不知道那些基本概念和文獻？你把研究結(jié)果的精彩擺出來，觀眾會去想你的方法對不對，你的定義是不是有問題，然后在問答里可以問。

聽過某個單位的年度評優(yōu)答辯，答辯人只有五分鐘陳述時間，結(jié)果幾乎沒有能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完成的人。大家各種啰嗦，強調(diào)自己單位工作多辛苦，真的是特別無聊。這五分鐘不是讓你來訴苦如何完成本職工作的，而是用來講你過去一年干了哪些超出職責范圍的事情，做了哪些新舉措讓工作效率得到了提高。在人人都苦哈哈的年代，你講一下如何輕松完成工作任務(wù)或許更能讓你贏得評委的一票。

雨果獎得主郝景芳曾在她的某篇文章說過：“對于公眾來說，只有當問題能聽懂，才會關(guān)心答案；你要先花時間講謎，你做的事才有意義。用80%的精力講述自己研究的20%（問題），用20%的精力講研究的80%（工作）”。

符號資源管理

許多人的PPT是六線城市婚紗房風格：顏色亂搭，紅色被套，紫色墻紙，綠色窗簾，藍色柜子。但視覺輔助工作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是設(shè)計師路線，色彩條紋和質(zhì)地搭配出巴黎時裝周的感覺；另外一條是普通人的路線，簡單清爽。先問自己有沒有設(shè)計師的天分和品位，如果沒有，果斷走普通人的穩(wěn)妥路線。這跟穿衣搭配一個道理，如果你會搭，穿得美大家自然賞心悅目，但如果你沒有信心，那就黑白配最穩(wěn)妥，它不會讓你出眾，但也不會讓你出丑。

PPT的模板盡量選擇不要背景，如果一定要背景，選擇線條形狀簡單，占位面積小的那種。模板用白底黑字或者深底白字。深底白字有風險，如果演示廳的光線比較亮，很有可能就看不清楚，我永遠是白底深字。顏色搭配上，記住前麥肯錫邱天女士的一句話：你的顏色使用有多克制，你的PPT就有多高級。個別需要突出的地方可以用不同顏色標記，但整個PPT保持一致，并且不要跟主板顏色沖突。格式要工整對齊、清爽。

在內(nèi)容呈現(xiàn)上，盡可能用圖片和表格來展示復雜的關(guān)系，讓圖示信息和口頭表達形成信息輸入的互補。對于PPT上的文字，不要使用缺乏思想的句子，根據(jù)讀者的需要進行提煉升華（例如“這個研究領(lǐng)域目前存在三大問題”這一類套話盡量不要出現(xiàn)），要使用產(chǎn)生最大壓縮效果而又不丟失信息或知識的表達（例如：人之初、性本善），減少使用沒有意義的功能詞（如中文的“是”“的”之類，英文的be動詞、連接詞等），文字表述的形式的工整可以減輕認知干擾。通過表述的變化，將同類內(nèi)容格式統(tǒng)一有助于讀者獲取關(guān)鍵信息。

要做好人際、時間和符號資源管理，有六大注意要點：

1）**Less is more！**大家總覺得有說不完的內(nèi)容，其實信息是有層次的，覺得講不完的都是沒把信息層次搞清楚，各類細節(jié)啰里吧嗦的。如果搞清楚層次，那就可以用有限的信息激發(fā)無限的興趣和探索。在演講的時候，一定要將問答時間留出來，不少內(nèi)容可以留到提問階段再展開。

2）**Whenever in doubt, cut it out！**有些東西你覺得講不清楚，那就不講。不要提一下，又說“哎呀，這個我講不清楚”。又比如，有些人展示一個表格，里面的信息密密麻麻，演講者就道歉“哎呀，看不清楚?！比绻床磺宄?，就不要放在那折磨聽眾，換一種能清楚的表達方式。

3）**Form follows function！**很多人過于遵循形式而忘了功能。比如很多人都會有一個介紹頁，里面是introduction, methodology, findings and discussion。但這些地球人都知道的東西不需要啰嗦，除非你是先講discussion再講methodology的。其實如果講座設(shè)計得對讀者足夠友好，內(nèi)容足夠鋪墊之后會自然而然轉(zhuǎn)到下一部分，并不需要所謂的內(nèi)容介紹。標題也是，不要放那些空洞的大標題，如“methodology”，而是要具體落地的內(nèi)容，就是到底是什么方法，讓聽眾即便跑了一會兒神，回來還能知道你在講什么。你讓聽眾舒服，他們就會對你滿意。

4）**Newness is the new sexy！**任何一個講座都要給聽眾提供有用的新信息，如果你沒有新信息，找一個新的視角，如果你沒有新的視角，找一種新的呈現(xiàn)方式，比如用舞蹈把研究結(jié)果展示出來。不要站在那里說地球人都知道的信息，真的很無聊。

5）**Practice makes perfect！**演講需要練習，可以練習，而且練習機會無處不在。比如，聽一個講座之前想如果我來講，我會如何呈現(xiàn)信息，再去聽，然后把自己設(shè)計的呈現(xiàn)方式和現(xiàn)實講座對比，有意思的就學習，無聊的就想講者可以怎么改進。

6）**Respect earns respect！**盡最大的努力尊重聽眾的時間、興趣和需求。哪怕你沒有很高的水平，但你的善意能贏來聽眾的尊重。

還有很多關(guān)于如何設(shè)計內(nèi)容，如何讓講座變得有趣有料的方法我就留給大家自由發(fā)揮吧?；蛘呷绻銈冞€想看，就留言，我也是可以來續(xù)集的。

最后送大家一句話：

Always try to lift yourself out of your parochial mindset and find out how other people think and feel. It may not make you a better person in all spheres of life, but it will be a source of continuing kindness to your readers. (By Steven Pinker)

“要一直努力跳出自己狹隘的思維模式，發(fā)現(xiàn)別人的所思所惑。雖然這不一定使你在生活各方面都變成更好的人，但它將成為你對他人保持恒久善意的源泉。” （By Steven Pinker）

注：本文初稿發(fā)表于作者科學網(wǎng)博客，此為修訂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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