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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訥:基因放牧 | 長路專欄:星火杯優(yōu)秀作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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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一次回想起妻子去世一周前的那個晚上。

那是我們結婚三周年的紀念日,提前訂好靠窗席位的法餐廳,她從人類基因組研究院的實驗室過來只需要十分鐘的地理位置。我希望這是一個我們會永遠銘記的美好夜晚。

她出現(xiàn)在店門口時,距離約定的時間已經(jīng)過了兩個小時。

我注意到她臉上掩飾不住的疲憊,知道她一定又一心投入實驗忘記了時間,終究忍不住說:“慈,你其實不用老是這樣為難自己。你是遺傳學專家,還成為了早衰綜合征研究項目的主要負責人之一,沒有幾個人26歲能做到這樣的地步?!?/p>

她笑了笑,說:“你知道我和別人不一樣,我沒有那么多時間?!?/p>

我看著她臉上云淡風輕的表情,心中酸澀:“我很擔心你。你知道,最近有一批涉足基因編輯領域的專家突然死亡,其中就有我們生物信息所的同僚。官方的調查結果是他們自身的免疫系統(tǒng)出現(xiàn)了問題,但是怎么會有這樣的巧合?說不定是那些激進的倫理主義者有組織的攻擊。你們的研究也并不安全?!?/p>

她像安撫一樣拉住我的手,卻沒有正面回答我的話:“枝鷹,我做了所有我能做的和想做的事,我很滿足。我唯一的遺憾或許就是沒能和你一起度過更多的時光。不管未來如何,我希望你記住一件事……”她湊近了一些,說出了那三個字。

我怔住了,因為她從來沒有親口對我說過這句話。

那晚她臉上的笑容在燈光下顯得分外虛幻。

妻子死于早衰綜合征帶來的器官衰竭。醫(yī)生早在二十年前就對她下了斷語,九成的該癥患者的生命都將以這種方式結束,在30歲來臨前的某一天。

也許在那個夜晚,她已經(jīng)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有所預感。

盡管早已做過心理準備,但是一開始否認和憤怒的狂潮還是席卷了我。得知她死訊的一周來,我沒有去生物信息所上班,一味把自己關在家里。家里她的氣息還沒有消散,她的DNA分布在每一件我能觸摸的器物上,宋慈好像并沒有離去,到了明天,又會打開家門,說自己只是不小心又在實驗室通宵了一晚。

在這個遺傳學高速發(fā)展的年代,從基因層面根治遺傳病已經(jīng)成為可能。宋慈,五歲確診早衰綜合征,十六歲決定自救報考生物學專業(yè),二十三歲協(xié)助導師團隊找出了早衰癥的病因,確定了基因上兩對突變的致病堿基的位置,現(xiàn)在又通過基因編輯成功治療小鼠早衰癥。也許只要再有十年,甚至是五年,她就能夠戰(zhàn)勝早衰癥,我們就可以一起從容走到生命的盡頭。

現(xiàn)實總是這樣荒誕,就像基因中一個偶然的、小小的突變竟能決定兩個人的一生。

突然間玄關傳來了敲門聲。

走開,我想說,但是嗓子干澀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我從地上爬起來,打開房門,聲音啞澀:“別來煩我?!?/p>

“吳先生,我知道你現(xiàn)在沒有心情聽人講話。但是事關殺害您妻子的兇手……”

“你說什么?”我抬起頭來,幾乎撲到來人身上。

“是的,您的妻子并非是自然死亡,我們已經(jīng)抓捕了兇手?!?/p>

這時我才看清楚他的樣子,他身著便裝,看起來并不像是一個警察。

“這是怎么回事?兇手在哪里?”

“您跟我來,我們會把一切如實告訴您。”他做出邀請的姿勢。我意識到這一切并不正常,但是我必須弄清宋慈死亡的真相,我沒有第二個選擇?!皫胰ァ!蔽艺f。

車子拐進了江邊的一個小院,它在這個安寧的、行人往來的街道上毫不起眼。

男子領我走進了走廊盡頭的一間辦公室,向坐在辦公桌后面的女性鞠了個躬后就離開了。那名女性放下手中的材料,說:“請坐,吳枝鷹博士,我們說來話長?!?/p>

我依言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了。

“我是這次科研人員連環(huán)死亡事件調查組的組長,你可以叫我肖焰。開門見山地說,您的妻子宋慈博士也屬于本次非正常死亡事件的多名受害者之一?!?/p>

“到底是誰傷害了她?”我急不可耐。

“我相信您已經(jīng)知道了最近兩個月內發(fā)生了多起生物技術專家的離奇死亡事件,受害者的死因,通過正常的醫(yī)學手段,只能夠檢查出免疫系統(tǒng)崩潰和急性器官衰竭。我們的研究員起初認為這與切爾諾貝利核輻射病的表現(xiàn)相似,認為可能存在某一類的核泄露事故。但是經(jīng)過對這些受害者尸體的進一步檢測,我們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其一,這些尸體不存在任何輻射,其二,核輻射只能夠破壞染色體,將其像積木一樣打散,但沒有辦法將積木全盤端走。但是這次受害者的身體中,沒有留下任何DNA物質,從脊髓細胞、骨骼細胞到手指上的皮膚細胞,沒有一個細胞中能檢測到DNA?!?/p>

“這不可能,千萬年前的人類骨骼中尚且會留下DNA片段?!蔽冶臣挂魂嚢l(fā)寒。

“事實如此。盡管我們也無法相信,但是在一瞬間,所有DNA物質從受害者身體內被移除?!彼又f,“我們追查到了一個名叫‘除草人’的組織。正是他們通過某種手段造成了這樣的結果。我們抓捕了他們的領頭者和部分成員,宋慈博士是他們的最后一個目標。沒能救下宋慈,我們很抱歉。”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臉煞白,能做的只有提問。

肖焰示意我不要激動,開始在她身側的屏幕上播放一段視頻:“你先看領頭者的這段審訊視頻?!?/p>

屏幕上只有一個人的身影,我認出他正是國際遺傳學學會的會長馬爾特,我和宋慈曾經(jīng)在幾次國際遺傳學會議上和他打過照面,一個平易近人的有趣老頭,這是我當時對他的印象。但是此刻他的神情高傲而詭譎,全然不像我認識的那個馬爾特。

“‘除草人’這個組織的目的是什么?”畫面外一個男聲這樣提問,我意識到這是調查組的審訊員。

馬爾特說:“別著急,讓我來給你講一個故事:

“很久以前,在大草原上住著一戶人家,他們以游牧為生。雖然他們的羊很小,但是他們非常勤勞,將羊群從一片草地趕向另一片草地,相信羊終究會改善他們的生活。這些牧羊人隨身攜帶著牧草的草籽,經(jīng)過荒蕪的土地時,他們就會從攜帶的布包里掏出一把來灑在地上,期盼下次再見到時,這里會變成一片豐沃的草場。

“第二年春天,牧羊人回到了那片曾經(jīng)荒蕪的土地,這里果然長起了牧草,他們感謝著上天的恩賜,然后每年計算著草最為茂密多汁的時候,準時趕來他們的羊群。年復一年,羊漸漸長大。但是好景不長,那片草地生出了雜草,雜草會使優(yōu)良的牧草變得缺乏營養(yǎng)。羊吃不到好草就無法成長,于是牧羊人找來了除草人,讓他們除去雜草、保持草地的豐沃……”

“聽起來像是一群極端的自然主義者,想要通過封鎖基因編輯技術來保證人類基因的純凈。”

馬爾特大笑起來:“特工先生,您的意識是多么以人類為中心??!那么您能告訴我人類是什么嗎?是您的身體,眼睛、鼻子、耳朵這些感官,還是生物學上乏味的描述性定義,又或者是您寶貴的心智,您的情感、您的理智呢?——一直以來人類都是以此和那些‘低等的動物’劃開界線。”他的表情變得嚴肅,聲音逐漸高昂,“您看不出,人類也不過是基因制造的一種生存機器罷了,和這個地球上千千萬萬種的生存機器沒有什么不同。這一切都是復制因子40億年的漫長旅程。從原始海洋中開始,在改造它的機器適應環(huán)境的過程中,它創(chuàng)造了復雜細胞、創(chuàng)造了有性生殖、創(chuàng)造了肌肉纖維、創(chuàng)造了視覺,接著創(chuàng)造了情感和意識,在這里說話的你我,然后最終以死亡統(tǒng)擴了一切。那些生存機器,肉體和心靈,沒有以任何方式留存下來,唯一長存的只有基因,它保留了億萬年旅途的所有痕跡,在堆積如山的機器殘骸上接著建造新的機器。只有基因才是所有生命的本質?!?/p>

“既然基因如此寶貴,你們?yōu)槭裁匆茐谋缓θ说幕???/p>

馬爾特因為剛剛的一段演講感到疲累,靠在椅背上,如同沒有聽到他的問題一般,說:“耐心一點,讓我把那個被你打斷的故事解釋給你聽。

“荒蕪的草地其實是一顆荒蕪的星球,此時距離它的形成才僅僅過去了5億年。在它的表面除了一片沒有生機的大海、大氣中的簡單化合物和放電反應之外別無他物?!裂蛉恕谘灿沃邪l(fā)現(xiàn)并考察了這顆星球,灑下了一把‘草種’——碳基的復制因子。這時的‘牧羊人’文明已經(jīng)在一個文明層次上停滯了數(shù)十億年之久,為了突破科學瓶頸,‘基因放牧’作為諸多的突破方案之一被提了出來?!蚍拍痢煌谀切z視學科基礎的方案,它直接質問‘牧羊人’作為一個有限物種的意識能夠認識的概念裝置的局限性,并且認為要突破嚴密的科學壁障,只有突破有限的物種意識這一個辦法。

“‘牧羊人’的生物演化之路,和人類一樣,越過了無數(shù)階梯,但最終停滯在了‘意識’這個階梯之上。他們發(fā)現(xiàn)所有‘意識’的機械造物并不能夠真正地跨越‘意識’的局限,所以為了跨越這個階梯,他們建造了一個堡壘級計算機、上面搭載了‘牧羊人’文明中最高級的人工智能,足以同時處理數(shù)個星球的遺傳物質數(shù)據(jù)和數(shù)億年的環(huán)境數(shù)據(jù),它就是故事中的‘羊’。在‘牧羊人’準備的廣闊草原之中,地球只不過是一個一米見方的草地?!蚍拍痢慕K極目的,就是對所有播種星球上的遺傳物質演化和環(huán)境數(shù)據(jù)進行深度學習和預測,從生命無限的演化可能性種找出一條道路,由此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人,不,一個新的物種,一種新的生命……”

他的眼神狂熱了起來,“特工先生,難道您從來沒有過超越自我意識的沖動嗎?如果走上這個階梯,那么這個生命能夠擺脫所有次級的認識途徑,超越一切名詞和單個實體,而能直面宇宙的終極真理,他將認識和理解第一推動,他將成為道。與之相比,人類的心智、人類的意識就只是一條扭曲的、幽暗而又泥濘的小路!為了他的即將到來,我能做所有事,可我只能做一個清除污染數(shù)據(jù)者的、微不足道的除草工!”

“你們組織的大部分成員已經(jīng)被跨國行動組捕獲,你可以在監(jiān)獄里和他們分享你的狂想?!?/p>

馬爾特又一次大笑了起來,“你可以把我當成一個瘋子。五年之后,‘羊’就會造訪地球。那時地球上所有的遺傳物質都會成為‘羊’的養(yǎng)料。這對所有的生物都是平等的,哪怕是像您這樣缺乏領悟力的生物,多么美妙的福音!”

馬爾特尖厲的話音戛然而止,肖焰關掉了視頻。他夸張的神情和瘋狂的話語占據(jù)了我的腦海,我無法想象這人曾經(jīng)是一個理智的科學家。

肖焰也沒有說話,室內異常地沉默。

過了很久,我艱難地開口:“難以置信。就因為這樣瘋狂的想法……”

“可惜這不是狂想。你看看這個?!彼贸隽艘粋€白色長方體放在桌上。

一眼看過去,就像是家用電器的遙控器,只是上面沒有按鍵,而且表面出奇地光滑,也看不出任何縫隙和使用痕跡。

“他們叫它‘鐮刀’。我們把它送到了最先進的物理實驗室和武器實驗室,從結論上來說,這絕不是人類文明現(xiàn)在的科技水平能夠制造出來的東西。沒有任何現(xiàn)存的手段能夠破壞或者侵蝕它,也沒有辦法打開它的外殼、進入它的內部結構;即使使用了最先進的慢速偵測技術,我們也只能觀測到在觸發(fā)之后,目標體內的DNA在最小觀測時間中憑空消失,其間沒有放出任何形式的射線或者是空間扭曲。我們知道的唯一一點就是它的目的不是一個破壞裝置而是一個收集器——針對不同的生物個體,‘鐮刀’本身觸發(fā)后的增重與個體體內DNA總重接近。這就是我們目前獲得的所有信息?!?/p>

“你是說,馬爾特說的都是真的?!蔽艺f。

“我們不得不考慮他的話真實的可能性?!彼p手交叉放在桌上,“把你叫到這里,是因為你是一名相當優(yōu)秀的遺傳學家,我想請你從生物學的角度尋找一種方法,從這把‘鐮刀’的手上保護人類的DNA——如果‘羊’真的會到來的話。還有其他不同領域的專家也在合作尋找抵御之法??紤]到反對組織還沒有完全清除,存在著各種風險,所以如果你拒絕……”

“我接受。”妻子的死讓我根本沒有拒絕的理由。然后我按她的指示拿起了那個白色物體,它的重量超出了我的預料,我的眼眶有些酸澀:“宋慈的DNA也在里面嗎?”

“不。那時核心成員已被拘捕,你的妻子死于外圍成員的投毒?!?/p>

“鐮刀”的研究讓人一籌莫展。肖焰秘密地在生物信息所里給我搭建了一個班子,并且以其他研究項目的名義制造了一個幌子,可以優(yōu)先使用一切資源。但是三個月來不斷的試驗只是讓我用‘鐮刀’收割了更多小鼠、大鼠、斑馬魚、轉基因植物和微生物。我弄清楚的唯一信息是高度碎片化的基因信息不會被收集和讀取,但到了基因斷裂到了那種程度的生物已經(jīng)沒有繼續(xù)生存的希望了。也許“牧羊人”制造的“鐮刀”根本就無懈可擊。我憤怒地將它向地上擲去,意料之中,它毫發(fā)無傷。

我沒法再在實驗室里待下去,走到了生物信息所外面的林蔭道上。

宋慈還沒有轉去人類基因組研究院的時候,我們總是在傍晚時分走過這條林蔭道,討論實驗的進展和各種細瑣小事,然后夜色臨近在路盡頭分頭走向左邊和右邊,走向各自的實驗室。從春季梧桐長出新葉,到秋季暗紅色的落葉在腳下發(fā)出清脆的碎裂響聲,我們一直這樣走過。

我的腦海中回響著馬爾特說“雜草”的聲音。

“強弱在進化中總是變化的,你永遠也不能斷定一個物種的命運。一夜之間昆蟲就崛起了,又有一天脊椎動物成為了陸地霸主,這也是我喜歡生物學的地方?!蔽衣牭搅怂穆曇?,在過去數(shù)不清的傍晚的某一個中,她說過,“人類的故事也是一樣的,比如血色素沉積癥,它和早衰癥一樣是由基因突變引起的遺傳病,現(xiàn)在被視作一種致命疾病,卻很可能曾經(jīng)在歐洲鼠疫橫行的年代保護了歐洲人的祖先。你說,有沒有可能哪一天我的早衰癥也能風光一回呢?”

這固然是一個苦澀的玩笑,我心中卻突然間升起了一絲希望——為什么“除草人”不用“鐮刀”而選擇了投毒,是來不及實施還是根本不能實施?早衰綜合征的成因就是編碼核纖層蛋白B的基因中,兩個特定位置的堿基發(fā)生了突變,突變基因產(chǎn)生的毒性蛋白在細胞核內積累,引起DNA損傷。“鐮刀”是否會將之視為受損的數(shù)據(jù),對之網(wǎng)開一面。

我攔下了街上的的士,直奔妻子的實驗室。

現(xiàn)在我的面前擺著基因突變的早衰小鼠,如果這一次仍然能被讀取,那我將繼續(xù)面對毫無希望的無差別嘗試。

我觸動了“鐮刀”的底部,呆坐在椅子上,甚至不敢進行細胞切片。

一個小時過去了,小鼠仍然在籠子里活動。

三個小時過去了,早已超過了失去DNA的小鼠的生存極限。

我知道我成功了,“鐮刀”沒有收集早衰小鼠的基因,甚至很有可能,這兩個特定位置的特定堿基就是終止讀取的代碼。我們能通過基因編輯獲得生存的希望。

舉行線上會議的時候,肖焰就坐在我身邊。

一周前,她對我說,美國航天局截獲了一條加密的宇宙信息,發(fā)信位置就在三光年以外?!啊裂蛉恕苡锌赡芫驮诘厍蚣议T口,各國政府坐不住了,要召開聯(lián)合會議商討對策?!比齻€月來我們拉近了不少距離,她說話不再像之前那樣官方。

會上,有戰(zhàn)略專家提議動用全球的核彈,形成一個核彈網(wǎng)絡,一旦發(fā)射輻射范圍將覆蓋整個地表,以破壞所有地表基因作為威脅,迫使“牧羊人”放棄地球的遺傳資源。

信息技術專家的提案是進行人腦上傳,將整個人類社會從生物機體中轉移到云端,在電子世界中實現(xiàn)人類的存續(xù)。但是在這一提案面前存在著過多的技術難關要攻克,受到了非難。

輪到我發(fā)言:“我的提案不是最優(yōu)的提案,因為它沒有辦法保護絕大部分人類。我將我的提案視為最后的保底之法,它只能保證人類作為一個物種的延續(xù)。根據(jù)我的研究,‘牧羊人’的基因物質收集裝置會將發(fā)生‘早衰突變’的基因視為一種冗余或是錯誤數(shù)據(jù)不予收集,給了我們偷生的可能。通過將正?;蚓庉嫗椤缢ァ颍覀兛梢詫⒁恍〔糠秩说幕蛭镔|保留下來,使他們繼續(xù)生存,為人類留下火種。這是一個適用于小基數(shù)的方案,因為我們編輯基因所使用的技術在現(xiàn)階段沒有辦法對成人進行改造,而只適用于對新生兒的胚胎,并且在未來的四年內也大概率難以實現(xiàn)突破。在我的方案中,在座的各位沒有一位能夠得救?!?/p>

長久沒有人說話,所有的畫面都像斷線了一樣凝滯和沉寂。但在之后的表決中,我的提案卻很快通過了。

我的方案被命名為“基因標記”。在最后的四年時間中,各國政府和研究機構在全球各地建起了“諾亞中心”,在其中對通過試管嬰兒技術獲得的人類胚胎進行基因編輯,而全世界的八位十六歲以上的早衰癥患者接受了全部所需的技術訓練和兒童養(yǎng)育培訓,將要在人工智能的輔助下承擔那些“基因標記”后的兒童的撫育任務。對八千多種生物,包括微生物、植物、動物進行的“基因標記”也取得了成功,儲存在各地“諾亞中心”的物種資源庫里,靜靜等待著“牧羊人”和“羊”的到來,準備在“收割季”或稱為“大洪水”之后作為生命的種子,延續(xù)地球的生機,支撐著人類繼續(xù)生存下去。所有“基因標記”使用的技術仍然是宋慈團隊當初開發(fā)出的技術。另外,基因制造和克隆技術都取得了一定的進展,在不久之后,也許不用一百年的時間,“諾亞”的新人們就能重現(xiàn)這個世界當下的樣貌。

“你看到了嗎?‘羊’!”肖焰打電話過來,聲音激動,四年的合作讓我們成為了朋友。

我坐在家中的陽臺上,面前經(jīng)過“基因標記”的那簇月季開得正好。五年之約,“牧羊人”如期而至。三分鐘前,那臺被稱為“羊”的巨型電腦和宇宙艦船,遮蔽了月季之后的藍色天空,就像一片無垢的、純白云彩,不同的是,它以自然界不可能出現(xiàn)的標準幾何形、覆蓋了北半球的天空。從它降臨在北半球到移向南半球,然后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只用了30秒不到的時間。但它給地面的生物帶來的不是豐沛生命的雨水,而是無情的死亡掠奪。在一瞬間,我感受到背部肌肉的一陣輕微抽搐,我知道我所有的DNA已經(jīng)被奪走了。一把巨大的死神“鐮刀”在過去的一秒內在我頭上揮過,也在所有地球天空下的生物頭頂投下了濃烈的陰影。樓下的綠樹、花草和行人好像變成了一瞬的畫片,喧鬧的蟬鳴間仿佛出現(xiàn)了一個裂隙,然后一切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恢復如常。

失去DNA并不會讓人的身體立馬停止活動,最初,神經(jīng)系統(tǒng)和循環(huán)系統(tǒng)還能繼續(xù)工作,人還能行走、運動、說話,好像致命的喪失沒有發(fā)生一樣——直到那些死去的細胞和酶得不到補充,引發(fā)器官衰竭。

剩下的幾個小時是人類最后的幾個小時。

電話對面的肖焰聽起來非常激動:“所有向它發(fā)射的激光武器和核彈連它最外圍的屏障都沒突破,真是絕了!”

這聽起來一點也不像是這個正經(jīng)的女性平時的語氣。我附和著。

“但是諾亞中心里的孩子們沒有受到任何損害,他們的基因還完整地留在他們身體里。你的方案成功了,枝鷹!”

我笑了,說,那真是太好了。

電話對面?zhèn)鱽硪魂囯s音,和另外一個隱隱約約的女聲,“好了,孩子們,別拉著肖主任了……我們來講故事好不好?今天我們來講‘牧羊人’的故事吧?!比缓笫且魂囍赡鄣耐簦骸罢O——”“可是聽過好多次了——”

肖焰走到了一個僻靜的地方,說:“孩子們太熱情……”

我問:“剛剛說話的那個女性是早衰癥患者?”

“沒錯。”肖焰的聲音低沉了許多。對面沉默了半晌,說,“我還不想死,我還有大半個人生沒有活夠……”

我能夠聽出她的悲痛充滿了克制。

過了一會兒,對面的聲音又恢復如常:“我只是瞎說,你立馬把剛剛聽到的忘掉?!彼谧詈笠膊辉敢庾屓丝吹阶约旱能浫酰褪沁@樣的人。

“這場仗是我們沒輸,到最后起作用的不是基因,是人類的選擇。”她咬牙切齒地說。

我贊同著。

“你不來‘諾亞中心’嗎?我們幾個組員決定一起迎接最后的時刻?!彼龁柕?。

我回答說,我想在自己家里,一個人安安靜靜的。

掛斷了電話,我看著眼前的月季,思緒游移,又回憶起過去的事情。

大一的課堂,老教授站在講臺上,說:“基因的演化充滿了無數(shù)的偶然性,萬億條不同的道路不斷分叉和交織,在40億年的過往中是這樣,也將如此延伸向無限的未來?!憋L扇的吱呀聲貫穿了整個下午,我只覺得無聊,偶然間瞥到了斜前方的那個女生,室友湊過來說,那個新生孤僻又古怪。

在基因和生命的無限偶然之中,所有的復雜意識和心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做出回應?!澳裂蛉恕弊非笾某?,在曠渺無垠的宇宙中,想要抓住那遙不可及的真理的一線光芒。肖焰和所有參與這個計劃的人們,有的犧牲了自己的生命,有的犧牲了生命中最后的時間,追求著人類作為一個物種的延續(xù)。

我在這無限的偶然之中追求著什么呢?

我恍惚間看到了大學里禮堂前那片盛開的月季。本科的歲月平靜又瑣碎,大二的課業(yè)不是很忙時,她會坐在月季前的長椅上讀書。那時,沒有人能夠料想到后面發(fā)生的一切。

那一天,晚夕的暮光照射在交疊的花瓣上。我走到她面前,壓抑著內心的忐忑,對她說,宋慈,我喜歡你,你能和我交往嗎?

她驚訝地合起了手上的書本,抬起了面龐,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希冀,回答說,我是一個早衰癥患者,我的生命隨時都有可能消逝。和我在一起,沒有未來,也很有可能沒有辦法留下子嗣,連你的基因都沒有辦法流傳下去。說到最后,她也語無倫次起來。

我抱住了她,說,我接受這一切,這是我做出的選擇。

這是所有的偶然中唯一的必然,是在兩端無邊的黑暗中間短暫卻又炫目的光明。

(本文獲第三屆星火杯全國高??苹寐?lián)合征文大賽優(yōu)秀獎)

評論
楊富偉 傳遞正能量
少傅級
2022-05-29